他在心裡如念經般重複道。
“昨天,謝謝你幫我引開那些山匪。”
他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語氣帶着幾分感激和歉意。
“跑回來幹什麼?給人平添許多麻煩。”
沈容端聽着這聲真摯的道謝,手裡拿着他忙活了半天搗鼓出來的食物和水,肚子裡還裝了好些他摘的野果子,再看看他兩邊手臂上纏得雜亂的滲血的布帛,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于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語氣裡滿是疏離。
“此前,是我聽信流言,沒有自己去認真辨别,所以對你有了不好的印象。經過這些日子和你的相處,我覺得,雖然我們為人處事大相徑庭,但你是個好人,也是為我豁出性命的恩人。……對不起。你押送我,是你的份内職責,我不該因此對你心生嫌隙。”
趙秉清卻絲毫沒有被她的冷漠擊退,反而更加認真地看着她,聲音溫和。
他又想到了那個宜州的富商說的話。
——沈容端,并不是一個貪官污吏。
趙秉清說得誠懇,但話音剛落,沈容端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
好人。
這兩個字擰成一根銳利的刺,深深紮進她心底的某個角落,猛地戳破了某層外殼。
她最受不了别人說她是好人。
沈容端惡狠狠地瞪着趙秉清,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厭煩與怒火,眼神如刀般割向他。
她冷冷地把最後幾口土豆塞進嘴裡咽下,聲音像從冰窖裡剛取出來一樣,帶着徹骨的寒意:
“我不是好人,更不是你的恩人。你再這樣叫我一次,我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語氣中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
——她不是威脅,而是聲明。
說完,她擡手抹了抹嘴,拿起水壺喝了一大口,随即利落地翻身,背對着趙秉清躺下了,幹脆得沒有留下一絲餘地。
背上的布料被下午霧霭關的箭劃出了幾道破損,劃破的皮膚卻已經結痂,看起來确實傷得不深。
趙秉清看着她被光拖得很長的背影,長歎一口氣,眼裡閃過一抹複雜。
沈容端躺在他剛剛鋪好的落葉上,火光映照着山洞的冷灰的石壁。
光影跳動,洞外的雨聲由遠而近,淅淅瀝瀝地打在地面,似乎越來越急。
她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那些模糊不定的光影,耳邊是雨水的滴答聲,仿佛在某個節奏上和她混亂的心跳應和着。
她疲倦至極,卻怎麼也睡不着。
趙秉清這樣愚蠢得可笑的人,才是她父親夢寐以求的孩子吧。
熱愛讀書,熱愛所謂的正義。
一天到晚,到處惡心人。
過了許久,意識飄忽之間,細微的窸窣聲從她身邊傳來。
沈容端看似睡熟,眼睛卻悄悄擡起,微微轉頭,偷偷瞥向趙秉清的方向。
趙秉清正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向洞口。
绀青的夜色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沉靜,帶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溫柔。
他在山洞口俯下身子,仔細檢查着地面,似乎在觀察雨水有沒有滲進來。
随後,他開始動手整理一些石塊和樹枝,搭建起一道簡單的屏障。
雨水越來越大,地面漸漸濕潤,他将那些樹枝、落葉一層層地碼放得嚴實,好像要用盡全力保護他們免受外界的侵擾。
忙完這些後,他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似乎不放心,又轉身在洞口附近撿起幾塊石頭,将空隙填得更加嚴密,生怕雨水再度侵入。
他的動作小心而專注,生怕發出一點聲音打擾到沈容端。
一切處理妥當之後,趙秉清才小心翼翼地拍拍手上的灰土,用雨水洗了洗手,蹑手蹑腳地回到洞内。
他的目光輕輕地落在沈容端身上,似乎在确認自己的動靜沒有吵醒她。
感受到他的注視,沈容端心頭一緊,趕緊閉上眼睛,呼吸刻意放緩,裝作已經沉沉睡去。
她心跳微微加速,卻極力控制住面上表情不動分毫。
片刻之後,趙秉清輕輕攏了攏身旁的落葉,壓低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沈容端身側躺下。
落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靜谧的山洞裡與外面的雨聲交織。
洞外,長風夾帶着綿延不絕的雨,像無形的簾幕,将他們與天地隔開。
闌風長雨,如潑如注,紛紛揚揚地灑落在趙秉清夢中從天上奔流而下的長河之中。
奔湧的河水之上,有一艘停泊的小船。
船身随波浪上下起伏,一個襁褓中的嬰孩正蜷縮在其中,四周一片晦暗。
空氣潮濕而沉悶,仿佛壓得人無法呼吸。
突然,四周傳來一陣喧嚣,船身劇烈搖晃,風聲夾雜着遠處人們的驚叫和浪花拍打的聲音。
嬰孩在混亂中無助地掙紮着,眼神迷茫而惶恐。
忽然間,船猛地一傾,嬰孩失去了平衡,留下一聲微弱的啼哭後,就從船沿跌落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