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十一年,八月十五。
汴京四處結燈吊彩,逛會猜謎的人群将朝市街添得水洩不通。
然與這宣天的熱鬧僅一街之隔的鎮國将軍府,卻一片死寂。
将軍府厚重的大門發出一聲暗啞的“吱呀”聲,一個挺拔的身影緩步走進。
黑色暗紋長靴很快沾染了血污,來人輕微蹙眉,撩開煙青色瑞錦長袍下擺,走向院角一口雙角頂花的水蓮缸。
缸内盛着兩株仍未凋謝的白蓮,和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
女孩不過八九歲,一雙圓眼充滿稚嫩與純真,蹲在裡面怯怯地望向來人。
“你能帶我走嗎。”
開朝至今,鎮國将軍薛成鈞為國效力十餘載,平定藩亂,驅逐外夷,是大烨護國最大功臣。
然狡兔死,走狗烹。
一朝功臣,黯然隕落。
今日昭南王燕君堯奉皇命來此,沒成想會遇到還活着的人。
此刻,他俯身垂眸,眼裡無悲無喜:“你可知我是何人?”
薛阮梳着雙蝶髻,用力搖頭時兩鬓的飄帶打在臉上,仍是一副懵懂小兒姿态。
衆人皆傳,将軍府的掌上明珠是個癡兒,此刻倒像是佐證了這話。
“府裡來了好多生人,又喊又叫好吓人,娘親叫我躲在這裡不要出聲。”
“可是,天已經黑了,我害怕。”
幾聲水波遄動的聲音,燕君堯感覺到袖擺被拉住。
藕節似的手腕挂在缸邊,上面圈着一隻雕花銀絲手镯,銀色的紋飾間沁着淡淡的血迹,是她手臂上的傷口留下的。
燕君堯略微用力抽出衣袖,退開一步融入身後漸起的火光裡。
“你可知跟着我,隻會比現在更可怕。”
袖擺再次被抓住,這一次薛阮沒再說話,她隻是搖了搖他的袖子。
燕君堯背在身後手猛地收緊,看着她緩緩閉眼趴在水缸邊緣,一點點向下滑去,卻唯獨沒有松開抓着他的袖擺。
就在她要徹底沒入水裡時,一隻手攔腰将她拽出來。
燕君堯扯下一簾還未被火舌吞沒的墨色帷幔将她卷起,行至大門前,随将迎上來。
他背對着一院的殘遺,下令。
“把他們,好生斂了。”
悄無聲息的帷幔裡,一雙墨潭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兩行清淚沒入她小巧的下巴,她緊緊咬着牙關,誓要記住這如阿鼻地獄般的場景。
馬車颠簸前行,薛阮蜷坐其中,不時望向另一側的人。
燕君堯眸如深潭,盯着自己的一雙手,仿佛還能聞到那抹濃重的血腥味。
半晌,突然問她:“你想活下去?”
見薛阮點頭,他扯唇露出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活下來,然後呢?”
遠處炸開幾朵煙花,薛阮閉眼縮了縮脖子,沒有說話。
他取出一把匕首,放在茶案上:“如果我現在要把你送回去,你該如何?”
薛阮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他,抿着唇似乎在猶豫。
見狀,他俯身靠近将匕首遞到她面前,指尖用力彈開銅色的刀鞘,露出匕首尖銳的金屬鋒芒。
“你應該毫不猶豫地奪過它,殺了我。”
“想要活下去,你隻能靠自己,不惜任何代價。”
薛阮眼神緊盯着匕首,慢慢伸出手去,卻在她将要碰到的一瞬,被燕君堯收了回去。
“你已經錯過了這次機會。”
他拔出匕首,直插薛阮右臂的袖管。
錦帛碎裂的聲音乍起,薛阮吓得叫了一聲,才發覺他隻是劃爛了她的衣袖,此刻她右臂上的傷口已完完整整的暴露出來。
“記住,機會從不等人。”
說完燕君堯收手靠回車廂另一側,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是夜,薛阮被扔進一處昏暗的柴房,透過窗棱的縫隙,她看到了挂在天上的圓月。
教書夫子曾說,她許是開蒙略晚,并非完全癡傻。未曾想,是薛府幾十口的鮮血潑開了她愚鈍的心智,撕碎她無憂無慮的童真。
右臂上的傷是母親抱着她逃跑時被劃傷的,冷冽的刀鋒劃過她母親整個背部,劃上她抱着母親的手臂。
她還記得母親離開時混着血淚的眼睛,緊緊盯着她,那是讓她活下去的堅毅。
薛阮順着門縫看了眼屋外,院牆簡陋,隻有一盞紙燈挂在院中的長柱上,随風擺動映得光線忽明忽暗。
院中安靜,空無一人。
她推了推屋門,并未落鎖,好像沒人在意她走不走逃不逃。
或者她根本逃不了。
薛阮漫無目的走在完全陌生的院落,遠處幾個步履匆匆的小厮,雙手捧着琴筝往角門去,她追上去想問一問這是哪。
門外一個簪花擦粉的婆子催促着:“手腳麻利點,一會秦老爺等急了,仔細你們的皮!”
看見多出來的尾巴,婆子一把扯住她:“哎哎哎,你幹嘛去,跟個豆芽菜似的去前邊招老爺嫌啊?”
上下打量了她兩眼,轉頭招呼個丫鬟過來:“送去給劉媽媽。”見她抱着胳膊,衣服上還有血迹,又加了一句,“先找文生看看去,别死咯。”
天追閣後院每天都會送進來路不明的人,沒人問他們是誰,也沒人關心他們的好壞,在這能活下去靠得是本事。
看他們有沒有本事,隻需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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