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内極靜,落針可聞。
長疏站在一頭,眼神飄來落去,像是不知栖于何枝的雛雀,心焦神急。
燕君堯雙眸緊閉,臉色白如霜雪,竹岐在他幾個穴位連施幾針,也未見他有何反應,直到他收手,長疏才敢詢問。
“他出了什麼事?怎麼會突然這般嚴重。”
竹岐并未言語,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筆拟方,間或停頓擡頭才發現長疏仍擰着眉看他。
“這會知道急了?行了,他暫時無事。”
長疏回頭看了眼燕君堯毫無血色的唇,快步走過來,先是看了看方上的藥材,又不确定地看向竹岐。
“這些都是吊命的藥,他現在怎麼會用得上?”
思縷片刻,他又加了一味白術。
“現在還用不到,但我看也快了。”
近日匈奴屢次來犯,燕君堯急于穩固防線逆轉劣勢,幾乎日日熬至深夜,還要親帶練兵,鼓振将士氣勢,可謂瀝盡心血,是以長疏幾日未來他也無暇顧及。
可他的身體并不能長此以往的實耗,以現在戰事的緊張程度,他要倒下是早晚的事。
“你以為他的身體有多少底子夠這樣折損,現在便已然是枯燈熬油了。”
長疏一時忙亂,撞翻了桌上成摞的文書,上面件件都有燕君堯的批注與回複。
“那該怎麼辦?”
方子拟好,竹岐遞給潘仁,後者立刻去安排。
“最好的辦法便是盡快結束戰争,打赢或打輸。”
“行了你在這看着也是無用,他既交代了你任務,你去做好便是幫他了,回吧。”
事實如此,長疏又看了幾眼床上的人,随後默默離開。
竹岐自顧倒上一杯茶,飲過半盞才回到床邊。
“也該醒了,裝起來沒完。”
果然,燕君堯徐徐睜眼,眸中清明無比。
“見她如此擔心,你盡可滿意了?”
他的醫術,還不至于被燕君堯瞞騙過去,雖然搭脈時便知他确實狀況不佳,但施過一套針,怎麼也都該醒了。
不醒,便是别有目的。
“雖然這次你還醒的過來,但再有下次我便不敢保證了,你便真準備這麼耗下去?”
燕君堯的視線松散地落在床帷上挂着的一個松青色的荷包上,那裡裝着的安神香料是長疏親手調制的。
“皇上下旨命我前往北漠那一刻,我便想到有今日。”
“即便我完好無損且立了軍功還朝,我的日子依舊不會好過。”
他收斂鋒芒十幾年,如今已是避無可避,這一趟北漠之行,他勢要付出些代價。
這些事竹岐大抵知道一些,包括他身體為何如此頹敗,其中内情連長疏都不知。
“你就沒想過脫身破局?”
燕君堯斂下眼皮,嗓音倦怠:“自是想過,隻是時機未到。”
“那也不能死在這啊。”竹岐見他一副坦然接受地樣子,不免氣急。
“死,倒也不至于。”
竹岐再次探上他的脈,随後又猛地收手。
“不至于?再折騰幾遭,我便該讓潘仁給你準備棺椁了!”
門中事務還要他回去主持,竹岐幾日後便要回京,可燕君堯這境況不論如何他也不能坐視不管。
要不是多年前,他受惠于燕君堯,也不至于如此為他殚精竭慮。
“罷了,算我欠你,這件事便聽我安排,我至少要保你活着還朝。”
是夜,風寂雲息,燕君堯的營帳中,隻有清淺的吐息聲。
長疏立于黑暗中,視線卻能精準描繪出燕君堯的輪廓。
白天竹岐的話始終萦繞于耳。
燈盡油枯……
他的身子竟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厚實的棉被上是他修長冷白的雙手交疊放置,手背筋絡分明,腕骨清晰,竟是比從前還要消瘦些。
長疏擡手為他掖下被角,自言自語般呢喃:“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會的……”
“我不會讓你有事。”
許久後,帳中歸于平靜,燕君堯的指尖微動,緩緩撫上胸前,那裡似有暖流經過,顫動心室。
翌日,長疏正在軍器營研究機樣,竹岐面容嚴肅地來找她。
“你既為燕十四的暗衛,自是要保護他的安危,但我須知你願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難得他這樣認真,長疏放下手中圖樣,略一沉吟。
“以命為限。”
也是到這一刻,長疏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心,那是遠超職責使命所在的,真心所赴。
“好,那你随我來。”
往日此時,主帳中定有各将領在與燕君堯相商軍務,但今日這裡格外冷清。
燕君堯靠坐于軟枕上,手裡還拿了幾份新呈上來的密報,潘仁端茶立于一旁,愁眉不展。
帳簾被匆匆掀開,竹岐不由分說地将他手中的東西抽走,扔到潘仁懷裡,長疏跟在他身後,眼神順勢詢問般看向潘仁,後者無奈搖頭。
“你這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非要命盡其用?”
竹岐說話難聽,長疏默默拽了他的袖子,又被他喝止。
“好歹他自己也要上點心,否則他也是離死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