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車上前往下一處景點打卡之前,亓斯骛腦海裡還在回蕩着郇時瑧那粲然一笑。
不同于先前帶着憂郁和感傷的無奈笑意,他能清清楚楚感覺到那一抹笑帶着釋懷和放松。
他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試探着詢問:“你剛剛在想什麼?”
郇時瑧系上安全帶,疑惑地看着亓斯骛,似乎不明白這話問的是什麼。
“就是剛剛在湖邊,你突然笑了一下,”亓斯骛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形容,“之前你也笑,但是那笑意好像總是不能到達眼底,這次不一樣。”
郇時瑧驚訝于他的敏銳。
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半晌也沒有在手機上打下一個字。
亓斯骛沒有催促,卻也沒有啟動車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誰也沒有開口,就在亓斯骛想要跳過這個話題的時候,郇時瑧動了動手臂。
他慢慢地拿起手機打下一行字:“我曾經以為不斷的失去是上天對我最深的懲罰,它想讓我一輩子困在罪孽裡。”
單單是這麼短的一行字打出來,再由冰冷的電子音毫無感情地念出來,亓斯骛卻感到一股窒息般的疼痛快速地席卷而來,隻這短短的開場白,他就不敢再往下聽了。
但是故事一開始,想要結束也并非易事。
“外婆告訴我,瑧是玉的意思,我父母給我取名時瑧,是代表我是他們生命裡恰到好處的珍寶。”
“郇時瑧”這三個字,是一對能力出衆又善良慷慨的夫婦傾注了愛意在多次翻閱字典以後提取出來的,他們是那麼愛這個孩子,卻再也不能親眼看着他長大。
郇時瑧忽然發現,他不再避諱談及父母的事情了,他的心依舊會因為難過而泛起針紮般的疼痛,可是那堵在胸口的凝滞感已經消散,鎖住他傾訴欲望的枷鎖也悄然松開。
他太信任亓斯骛了,他也太需要一個機會來好好宣洩一下過去積壓下來的情緒了。
人的承受能力也是有一個阈值的,一旦超過了這個阈值,人的精神就會崩潰,郇時瑧已經獨自帶着滿身的傷疤前行了許久,好不容易松動的閥門給他提供了傾訴的機會。
亓斯骛幾乎能從郇時瑧這平靜的叙述裡猜測出一個可怕的,不敢深想的答案。
他還記得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帶郇時瑧去醫院配助聽器,醫生說過,他曾經出過車禍。
刺骨的涼意很快布滿了全身,他僵硬着身體,想要打斷郇時瑧這宛如剖心刮骨一般的坦白,他不該為了那一己之私而讓他劃開陳年的傷疤。
亓斯骛自己就知道,把過去的傷疤重新劃開是多麼困難又是多麼鑽心的疼。
郇時瑧似乎察覺了,先打下一行字:“沒關系的,是我想說,你願意繼續聽嗎?”
直到這種時候,他依舊維持着他的穩重和彬彬有禮,就像那血淋淋敞開的傷口不是出現在他的身上一樣。
亓斯骛僵硬着身體,他遲鈍地點了點頭,覺得自己的腦袋前所未有的沉重。
其實他很想讓郇時瑧不要繼續說下去了,可是又從郇時瑧突然湧出來的傾訴欲裡窺見了幾分不同尋常,或許,他是他的一根稻草。
這種認知讓亓斯骛更加難過和心疼。
果不其然,郇時瑧接下來打出的一行行字直白地把血肉敞開在了他的面前。
“但是我滿月的時候,去辦滿月酒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上來讨彩頭的人,他說我八字硬,會克親近之人。我父母自然不高興,他們從不信這些,隻當是騙子打發了。”
亓斯骛忍不住低罵:“胡說!那人簡直是個胡言亂語的騙子!”
“十歲那年,父母帶我去參加晚宴的路上,一輛失控的轎車撞上來把我的童年撞碎了。”
“一場事故裡隻有我被壓在身下和臂彎裡,隻是損失了聽力。”
郇時瑧慢慢的,慢慢地敲下一行行字。
這些冰冷的字句卻是他血淋淋的過去,是他拿到駕照卻不敢開車,是他執拗的不肯去做人工耳蝸植入手術,是他從不願開口說話到沒辦法說話的根結所在。
他還是會難過的。
他的指尖都在顫抖。
亓斯骛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冷的寒氣給凍結凝固了一樣,他的嗓子眼宛如被一團棉花堵住了,張了張口,卻半晌沒有吐出來半個字。
一絲聲音也沒有從嘴巴裡發出來,明明失去聲音的不是他。
郇時瑧渾然不覺,他心房上的鎖已然被打開,索性也就着這股沖動狠心撕開了過去的傷口。
雖然鮮血淋漓,但是想要徹底治愈就不得不劃開充滿了膿水的陳年積疴,隻有排出膿水,傷口才能徹徹底底的痊愈,他才能徹徹底底的迎接新生。
他來到這裡為的不就是痊愈嗎?
他來到這裡為的不就是重新找回“郇時瑧”這個名字被賦予的力量和愛嗎?
他不能再辜負活着的每一天,也不能再辜負他們的愛。
壓抑的氣息在車廂内回蕩,隻有指尖打在手機屏幕上的哒哒聲音輕輕的響着。
“但是對比絕大多數因為變故而去了孤兒院的孩子來說,我又是幸運的。我還有外婆,她很愛很愛我,我還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哥哥,他如同我的親哥哥一樣陪伴我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候。”
外婆雖然愛他疼他,但是外婆自身也是事故的受害者家屬,她的悲傷情緒往往在看到郇時瑧那張酷似女兒的臉時而難以掩蓋。
郇時瑧的母親長得非常漂亮,他充分地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高挺的鼻梁繼承自父親,略微俊秀的眉眼繼承自母親。他還記得外婆最喜歡伸出幹枯蒼老的手撫摸他的雙眼,因為看着那雙眼睛就像看到了她的女兒。
所以真正幫助他走出童年陰影的,其實隻有一個人。
隻有江延航,他不會一味地安慰和帶着郇時瑧沉湎在悲痛裡,他也不會像大人們一樣用同情憐憫和帶着算計的眼神看郇時瑧。
他拽着郇時瑧出門,帶着他爬樹、下河摸魚,同樣是孩子的江延航用他的方法幫助夥伴走過了一段陰暗的路。
郇時瑧想到這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亓斯骛幾乎在瞬間就想到了郇時瑧說過的那個早逝的朋友,恐怕......
他想勸郇時瑧不要繼續了,這太殘酷了。
他本以為郇時瑧會是在一個家境殷實,父母恩愛又開明的環境裡成長的,他潛意識裡認為隻有這樣的家庭才能孕育出對生命和自然充滿虔誠之心的人。
但是他錯了,大錯特錯。
郇時瑧慢慢打字,他感到身體内的血液開始循環,那些因為沉疴而堵塞的血管開始暢通着迎接新鮮的血液。已經壞死的腐肉重新生長出鮮嫩的組織,他緊緊關閉的一扇心門對着外界敞開,陽光大肆地灑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