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時瑧垂在身側的右手顫了顫,江延航就是在一次任務裡犧牲的。
亓斯骛:“我們四個人一隊坐着沖鋒舟去搜救,救了五個人準備送回營地又遇到一個爬在樹上避險的小孩,六七歲的樣子,身邊沒一個人。”
“我去抱他的時候山上又湧下來一股山洪,把沖鋒舟沖遠了,我抱着小孩想要過去,但是水很急也很猛,山上有很多石頭和樹木沖下來。”
亓斯骛閉上眼睛,“我一直抓着那根繩子,救生衣也好好地套在小孩身上,但是後來,隻有我醒來了。”
郇時瑧猛地低頭看着亓斯骛,後面半句話是什麼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碰了碰亓斯骛左手掌心上的那道疤痕。
亓斯骛猛然蜷起手心,把郇時瑧的右手握進手裡。
“這傷口就是繩子磨的,我當時應該是被水流沖下來的大樹或者什麼撞暈了。”亓斯骛苦笑,“所以我很不喜歡下雨天,總覺得自己很沒用,明明都抱住小孩了,卻還是沒能救下他。”
郇時瑧沒有掙開右手,任由他握着然後用左手打字:“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了。”
亓斯骛沒有說話,他過不去這道坎是因為他明明就已經救下小孩了,如果他意志堅定一點沒有被砸一下就昏過去,如果他速度再快一點上岸,小孩現在肯定還活蹦亂跳的。
他那時候,也隻有二十歲,也不過是一個養尊處優還沒正式體驗大學的青年,但是他在那一夜間就褪去了青澀稚嫩,人的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隻這一次經曆就足夠完成他的成長。
他們那一次救下來很多人,卻也親眼目睹了天災的無情和殘酷,生命在強大的自然災害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
“所以你不用自責也不用多想,我隻是不喜歡下雨天,對這樣的天氣有些生理上的應激反應。”
郇時瑧動了動右手,亓斯骛松開了手掌。
但是郇時瑧沒有移開手,而是用食指指尖輕輕地從頭到尾描摹着這道猙獰的疤痕。
手心癢癢的,亓斯骛忍不住蜷了蜷指尖:“你會覺得我很沒用嗎?”
郇時瑧打字:“為什麼會這麼說?你明明告訴過我這個世界不會為誰的故事和悲傷而停留,那你呢,你為什麼要留在原地?”
亓斯骛一時語塞,人就是這樣,安慰别人的時候總是能想出很多大道理,一到了自己身上,什麼大道理都抛之腦後了。
手機打字的嗒嗒聲還在想起,郇時瑧一口氣打了一大段話:“亓斯骛,我們能有現在這樣安穩的生活,我能在晉南看日出日落看山清水秀,這些不都是因為有你們嗎?”
他心底湧起一股酸澀感,雙眼有些沉重。
“是因為有很多像你和江延航這樣的人在背後保護我們,所以我才能無所顧忌地踏上旅途,如果這也要被指責為沒用的話,那我又算什麼呢?”
亓斯骛垂着腦袋沉默着。
郇時瑧沒再說什麼,他擡眼看了一下點滴,快要滴完了,他起身準備去喊護士拔針。
“郇時瑧。”亓斯骛又喊他的名字了。
他忘了自己還擱置在亓斯骛左手掌心裡的右手,此時,他的右手被人牢牢牽住。
電流一樣的感覺穿過心髒,郇時瑧沒有動作,隻是看着亓斯骛。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郇時瑧打字:“好,那你快點好起來。”
護士過來拔了針,亓斯骛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郇時瑧不讓他開車,回去的路上也是他開的。亓斯骛在途中給民宿老闆打了個電話多續了一天的房,他們本來是今天回程。
“抱歉啊,本來還想帶你去體驗一下當地的土司宴。”
郇時瑧在開車沒辦法打字回複他,等到了紅綠燈處才對着他搖搖頭示意沒關系。
昨日的雨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今兒的天氣又是一如既往的明媚,陽光灑在路邊的三角梅上襯得花兒越發嬌豔,兩旁高大的樹木也投下斑駁的剪影。
路邊的行人來來往往,車流有序地行進,還有街邊老巷子裡随着咯吱咯吱的自行車響動而傳來的吆喝:“磨剪刀嘞--”
正如郇時瑧所說,這份安甯祥和是許許多多的人共同努力守護的。
他們還有什麼道理為了那不可更改的過去而顧影自憐呢?
亓斯骛來到晉南這麼久,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去看過、感受過這裡的一草一木,他知道這裡的山很高很靈,知道這裡的水澄澈透亮,可他沒有辦法用贊歎的目光去看這随時可能奪去人生命的景色。
就像黑塞在《彼得·卡門青德》裡寫的句子:“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1】
直到遇到了郇時瑧,是在見到郇時瑧用那純粹而又虔誠的姿态和目光面對這世間的草木生靈時,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在迷途裡困了許久。
亓斯骛偏了偏頭看向郇時瑧的側臉,他奪目的外貌下是更加耀眼的靈魂,他真的是一個充滿能量又強大堅韌的人,能遇見和喜歡上這樣的郇時瑧,是他的幸事啊。
這趟旅途治愈的何止是郇時瑧一個人,他早就深陷于郇時瑧對自然的虔誠和對生命的敬畏裡,是郇時瑧找回了亓斯骛。
他們有着同樣的清醒和理智,卻又逃不過自身性格裡的缺陷和心底跨不過的坎,他們兩個人都是典型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2】
亓斯骛把郇時瑧從沼澤地裡拉了出來,郇時瑧又撥開了亓斯骛身邊的迷霧。
車輛平穩前進,亓斯骛看向窗外--
高大的樹木在他眼底有了清晰的輪廓,他看見了藏在枝頭的鳥巢,看見了路邊夾縫裡新生的小花,他放置在膝頭的手掌心上接到了一捧燦爛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