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和尚。
托辭尹遊的福,辭承上輩子這輩子包括下輩子,都不會對“和尚”這個物種有任何的好感。
強撐着從床上起來,辭承左腿上纏繞的紗布頓時被鮮血染透了,刺骨的疼痛直鑽他的腦海,疼得他打了一個痙攣。
“施主又何必勉強,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你的身體。”那和尚轉過身,端來一碗黝黑的藥汁遞到辭承面前,“放心,貧僧如果要害你,不必等到現在。”
辭承猶豫着伸出手接過那碗藥,卻發現了這和尚的眼神從始至終就沒有落到自己身上,混濁的雙眼沒有半點光芒。
接過藥,辭承試探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毫無反應。
仰頭一口飲盡,苦澀的藥汁挂在嘴角,順着脖頸流進了肩頭纏繞着的紗布中。
辭承将空掉的碗還給了和尚,卻在他伸手來接時,稍稍向左移了些,“啪嗒”空碗落地,瓷片碎了一地。
“你看不見?”
和尚沒有回答,隻是彎身一點一點摸索着将碎片拾起。
他穿着素淡的佛衣,衣擺上補丁的針腳歪歪扭扭。腳下的布鞋也不知道穿着走了多少路,磨出了一道道豁口,可是他步履從容,眉眼出塵,似乎毫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辭承的視線移到他的胸口處紋着的的法号時,眼神狠狠一滞,他悄無聲息地摸在了身側的一把匕首上,凝重的恨意噴湧而出。
“藍智。”
許多年沒有聽到人喊他這個名字,藍智身形一頓,他慢慢直起身子,手上的碎片就像是掩藏起鋒芒一般,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施主認識貧僧?”無視辭承逼至眼前的殺意,藍智雙手合十,眉目低垂。
“我不認識你。”辭承冷笑一聲,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你應該認識我,因為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聽到這句話,藍智少有的愣神,他掐指一算,古井無波的臉上瞬間閃過許多情緒。
“罷罷罷。”藍智拂了拂衣袖,合掌坐于地上繼續說道:“一切皆天意,萬般不由人。施主若是心中記恨,那便動手吧。”他閉上了本就看不見的雙眼,淡然面對生死。
“為什麼?”辭承心中郁結千萬,可是最終說出口的就隻有這蒼白無力的三個字,他将匕首抵在藍智的脖子上,隻需稍稍用力便可刺破他的動脈。
上一世加上這一世,藍智并沒有直接對他造成任何的傷害,但是他卻是他悲慘命運的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他,辭尹遊根本不會将他送人,而他,自然也不會落得一個身死無人知的下場。
“貧僧曾自以為探得了天道。”縱然脖間抵着一把匕首,藍智也毫不驚慌,他悲寂地擡頭朝上望去,可惜他看不見,就算看見了,擡頭也隻能看到灰敗的木制屋頂,便是蒼穹的一角都觸不到。
“而将你送出辭家便是打開天道的第一道閥,現如今我在這裡遇見了你,即是第二道閥。”
“那你可曾預見,我在這裡殺了你将是第三道閥。”辭承斂眸,匕首在藍智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藍智搖了搖頭,隻是這輕微幅度的擺動,讓匕首又往裡刺了一寸,菩提子般的血液串成滴滴落下來,“你回辭家才是第三道閥,施主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是嗎?”他睜着無神的雙眼看向辭承所在的方向,似是已經參破了少年的心。
“當啷”一聲,辭承松手,匕首掉在了藍智的腳邊。
殺死一個無求生之欲的人過于無趣,辭承要留住他的這條輕賤的命,讓他好好“看看”他造下的因果,以及這因果所指引的方向。
藍智望着辭承離開的方向久久無言。
他曾以為自己窺破了天道,順勢而為将辭承送出,隻為迎接那人的到來。後來,他為了離天道再近一點,這才決定雲遊四海,尋找突破。
可是這樣做的代價就是他的一雙眼睛。這一雙眼睛讓他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隻不過是天道願意讓他知道的,他的所聞所見所知所想不過就是海中飄零的蜉蝣,微不足道。
藍智沒有告訴辭承的是,打開天道的第四道閥門便是他自己,他的選擇将會決定這世間乃至更遙遠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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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謹寒在森林中找了時銀整整一天一夜。
期間,不僅沒有找到時銀,連辭承的身影都沒有看到,兩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難道是時銀帶着辭承離開了?不、不會的。他可以确信,時銀曾來找過自己。
那麼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辭承将時銀藏起來了。
如果說,自己是因為那個夢境和手下人的情報才得知了這一切,那麼辭承又是如何做到的?
辭瑾寒心中隐隐感覺,辭承早就知道一切了,甚至知道的事情或許比他還多。難道他也做過那個夢?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到辭承,到時候再問清楚也不急。
回到家的辭瑾寒還不知道,現在辭家上上下下早已因為他亂作一團。
“母親不要心急,弟弟他可能隻是因為貪玩忘記了時間。”假辭承閑情惬意地坐在一旁,欣賞着洛芸忙碌的身影。
“寒兒從不會貪玩。”洛芸厭惡地回頭瞪了一眼他,而後迅速收回了表情。
不過就是個冒牌貨,還敢喊寒兒“弟弟”,他又是哪門子的哥哥,就他也配?
就在這時,本應該在公司開會的辭尹遊竟然回來了。
“怎麼回事,我聽說寒兒一晚上沒有回來?”辭尹遊顯然是很關心辭瑾寒安危的,不然也不會放下重要的工作趕回來。
“寒兒他——”洛芸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不明白是誰向辭尹遊通風報信,她明明吩咐過誰都不要說的,“寒兒他可能剛好有事,你知道的,他從來不會做危險的事叫我們操心。”
“電話打過了嗎?”辭尹遊看着洛芸,他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她不會這樣着急。
“打過了……可能是因為手機沒電了,所以沒人接。” 派出去的保镖還沒有回來,偏偏還不能報警聲張,洛芸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弟弟出門之前找過我,會不會是我說了什麼話讓他不開心了。”假辭承突然插嘴道,他低着頭,看起來好像有些自責。
“不要多想,寒兒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你也是我的兒子,和他一樣,所以也不用感到自責。”辭尹遊撫慰着拍了拍他的肩。
洛芸幾乎是拼命咬着牙這才忍下沒有開口罵人,可惜這人是她找的,她也隻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
“家裡怎麼這麼熱鬧?”關鍵時候,辭瑾寒回來了。幾人的對話,他大概聽到了幾句,在路過假辭承身邊的時候,他不着痕迹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寒兒!”洛芸看着辭瑾寒,淚水在那一瞬間湧出了眼眶,她一把抱住辭謹寒,直到确認着他沒事了才放心。
“你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你?為什麼電話也不接?”洛芸無助地捶打着辭謹寒的胸口,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辭謹寒的身體禁不住她這麼打,她摸着她剛剛打過的地方緊張地問道:“寒兒,疼不疼啊,媽媽不是有意的。”
“媽,我沒事。”辭謹寒一把抓住洛芸的手,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了。
“你怎麼沒事了?你整整消失了一天!”洛芸還想要說些什麼,看到辭尹遊的臉,連忙壓低了聲音沒有再說。
“寒兒你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你媽媽有多擔心你。”辭尹遊皺着眉頭訓斥着,“簡直是胡鬧!”
“對不起父親,我本來和幾個同學約了去山頂看星星,但是剛好山裡信号不好,我們又迷路了,不敢在晚上随便亂走,就在那裡待了一夜才回來。
辭瑾寒确實很愛看星星,加上他以前也沒有出格過,所以辭尹遊勉強接受了他的回答。
“下次還是和爸媽說一下的好,而且我也很喜歡看星星,之前也并沒有機會,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下次可以約我一起去,這樣爸媽也放心。”假辭承熟稔地走到辭瑾寒面前,企圖在辭尹遊面前表現。
“欸?這裡是什麼,在哪裡沾上的嗎?”假辭承視線落在了辭瑾寒的領口上,那裡有着一抹紅,他剛要伸手去摸,就被辭瑾寒避開了。
“沒什麼。”糟糕,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不小心沾上的血漬,估計是辭承身上的。
“咳咳,懂的。你也在外面累了一天了,趕緊去洗洗吧。”假辭承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這一番話立馬引起了洛芸和辭尹遊的注意,尤其是辭尹遊,他最讨厭男女厮混一事。
“把昨晚和你一起參加活動的同學名單給我,我會一個一個去核對,你最好不要在說謊。”
“好。”辭瑾寒愣了一下之後點點頭,比起是鮮血,他更希望他們以為的是另一樣東西,盡管這會需要他花費一些時間去擺平。
假辭承看到辭尹遊的樣子,心裡樂開了花。對,就是要這樣,讓他知道他的寶貝兒子不過如此。
洛芸大概也明白了,但她可不忍心讓辭尹遊一直數落辭瑾寒,順了假辭承的意。她連忙将辭瑾寒往房間裡推:“好了,你先去洗個澡吧,身上臭烘烘的,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辭尹遊見此也給了洛芸這個面子,臨走前他再三強調着讓兩兄弟好好相處。
洗完澡之後,辭瑾寒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等着他的洛芸。
“有什麼事嗎?”他甩了甩半濕的發,晶瑩的水滴四處飛散,他整個人在燈光下顯得瑩白矜貴,眉眼中散發着淡淡的冷。
“媽媽隻是想來關心關心你。”洛芸被辭瑾寒的冷漠噎了一下,但因為他從小到大向來如此,所以洛芸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我不需要關心,但我确實有一些事想要問你。”辭瑾寒坐到了洛芸的對面,“你認識秦大豐一家人嗎?”
“什、什麼意思?”洛芸心虛地避開與辭謹寒的眼神對視。
“倒也沒有什麼。”辭謹寒直起身子,眼神不經意地看着洛芸胸前的胸針,“隻是聽說了一些事情,想要驗證一下。”
“什麼事情?”洛芸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明明辭謹寒隻是她的兒子,可是她莫名地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看破了。
辭謹寒沒有說話,他幽深的雙眸緊緊地盯着洛芸,他還在給她機會。
兩人這樣僵持着不知過了多久,洛芸渾身洩了氣般靠在了沙發上,咬了咬牙,向辭謹寒“招供”了一切。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做好了打算,把辭承藏起來,然後找一個冒牌貨先頂替他,機會合适了再除掉?”辭謹寒睨了洛芸一眼,後者諾諾地點了點頭,洛芸怯生生地打量辭謹寒的表情,生怕他會厭惡自己是一個惡毒的人。
可是,辭謹寒的關注點并不在這裡。他一直以為洛芸隻是一個被嬌生慣養壞了的有些天真的女人,可是實在是有些愚蠢。
既然都已經想到了這一步,為什麼不再徹底些?
“媽,你當真以為,隻要辭承沒有我優秀,父親的心便會偏向我這裡嗎?”辭謹寒冷靜了下來,他審視地望着洛芸。
“那你說,媽媽應該怎麼做?”洛芸的眼神一顫,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兒子是這麼的冷血無情。他早已經不是需要被她保護在溫室裡的花朵了。
辭謹寒看着洛芸下意識捏緊衣角的動作,眼神一冷。
她還有事在瞞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