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蕭柏星輕聲叫她。
“嗯?”博士手掌撐着下巴,看向她。
“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她不敢去觸碰那個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又忍不住替博士哀傷起來。
“不會太久的。”博士放松地笑了下,“說起來,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我們一直說要終結循環,到底是要終結什麼?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這個問題她從前也想過,但當時沒有找到合适的讨論的人選,所以她一直固執地認為,終結循環對她自身、對全人類都有好處。
可現在,她不是那麼确定了。
就好像每一個嘗試打破規則的人,在行動前都會有短暫的猶豫,會衡量利弊,會考慮這一行為帶來的後果。
唯一不同的是,博士是先下定了決心,然後再思考,以至于她擔憂的時候,已經沒法停下來了。
博士繼續道:“如果循環代表着當前宇宙的絕對的秩序,嘗試打破秩序的我們,似乎隻是一群自大的叛逆者,充其量給自己套了個冠冕堂皇的念頭。”
“如果人類在這樣的秩序下能夠生活的很好,我們的叛逆就是在破壞大多數人的正常生活。”
博士從不否認這一點,她間接害死了許多人,包括她的朋友們。為了幫助她,一次又一次獻出了生命。
“哪怕沒有我們,人類的文明也不會消失。哪怕将來群星仍會消失,哪怕在每一個獨立的時空中,人類會一次又一次地經曆毀滅,可循環并沒有徹底消滅人類。在無數個相同的時空裡,都有人類存在的痕迹,這樣不也很好嗎?”
當然,在絕對的秩序之下,仍然要付出代價。
對于人類來說,對于和她們一樣抱有類似想法的人來說,代價就是喪失“思考”的能力。
她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絕對的秩序之下,一切都是合理的。
她們不會質疑規則的合理性,不會質疑當下的環境。
在循環之中,她們不用思考“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因為不論她們做了多少出格的事,未來都不會被改變。
這樣也算是對人類的保護。
就像數百年前,十六世紀的學者們曾固執地認為,“地心說”就是整個宇宙的真理,也是絕對的秩序。
人類在這樣的學說下繁衍生息,不也沒出什麼差錯嗎?
而到了更遠的今天,科技在進步,對于事物的認知也在被一遍遍刷新。
現代人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在宇宙中探索,甚至在看似絕望的災難面前,仍舊保留下了希望的火種。
錯誤的過程仍然指向了正确的結果,這不也是循環的秩序給予她們的便利嗎?
在這個前提下,人類哪怕不思考、不創新,也總會随着時間流逝,抵達想要的結果,這不是很輕松嗎?
可她們的不甘又從何而來?
不甘心就此停止思考?還是不甘心在循環的秩序之中,思考變得毫無意義?
博士終于把幾百年來壓在心底的猜忌、不安,全都說了出來,可也并沒有令她感到輕松。
她仍焦急地等待着一個答案。
蕭柏星愣住許久,開口的瞬間,伴随着一聲低緩的輕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問了你一句話,‘你确定自己一直是對的嗎’?存在于意識中的那個你說,也不一定。”
“我一直都清楚,沒人能自信滿滿地說,自己當下做的決定都是正确的。而想要知道答案,或許要花上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這個時間對任何有機生物而言,都太漫長了。”
而她們中的大多數,不會擁有像她和博士一樣的機會,能夠穿梭于數個不同的時空,反複驗證自己行動的正确性。
“但真的要因為一個錯誤的可能性,就放棄嘗試嗎?”蕭柏星彎了彎唇,“雖然你現在才說,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心裡否定了自己無數次,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有人曾說過,‘要保留思考的權力,因為即使想法是錯誤的,也好過完全喪失思考能力’。[1]”
“人類從未停止思考,正因為她們善于思考,所以才能發現循環的存在,然後将這個消息告訴其她人。就像你曾經通過艾斯特爾她們,向我傳達消息一樣。”
“你說就算我們放棄思考,循環的秩序也能帶我們走向未來,但循環真的是這麼友好的東西嗎?”
“比起這個,我覺得循環更想看着我們一無所有,然後靜默地消失在宇宙中。殺死一隻螞蟻,要比殺死一頭全副武裝的獅子簡單得多。”
“要是我們放棄思考,任由它擺布,才是順了它的意。”
“任何秩序、規則,解釋權都在制定者手中,很多時候并不是為了幫助别人,而是為了束縛、規訓他們。”
“我們要終結的是循環,也是一直嘗試束縛、規訓我們的所有東西。”
“哪怕現在找不到一個确切的答案,我還是要思考。我還要讓其她人一起思考,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次行動,都能為我們帶來什麼?”
“哪怕我看不到希望,哪怕有人告訴我,全宇宙的星星都消失了,我還是會堅持尋找宇宙中群星的蹤迹。”
“我相信它的存在,所以在真正找到它之前,都不會放棄。”
蕭柏星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博士定定看着她,一時沉默。
透過她,博士能看到許多身影,那二十億八千次循環中的自己,還有一次又一次深陷絕望,卻又掙紮着爬出來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蕭柏星就是她自己。
博士松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笑容:“你真是……總能帶給我驚喜。”
“你又在考驗我?”
“沒有,我是真的有點迷茫了,還好我們之中有一個頭腦足夠清醒的人。”
蕭柏星“哦”了一聲:“就當你是在誇我好了。”
“就是在誇你,你可以得意一點。”博士說完,站起來,走到窗前,擡頭望向夜空,“明天有空嗎?陪我去個地方。”
“好啊。”
==
第二天,兩人驅車前往郊外。
蕭柏星不知道博士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地方,這裡看上去廢棄很久了,荒草叢生,往遠處延伸,是一處懸崖,下方雲霧籠罩,深不見底。
從這裡能俯瞰到上城區的全貌,有了那座超現代的城市作對比,這裡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蕭柏星問。
她知道,博士帶她來,一定不是單純為了看風景。
“幫你解決問題。”博士頓了頓,“這麼說也不對,應該是,幫我們解決問題。”
博士沒給她再提問的機會,接着說:“還記得時空穿越裝置為什麼會失效嗎?”
蕭柏星一字不差地重複:“任何事物都必須遵循當前宇宙和循環的秩序,任何超出秩序的意外,都會影響效果,甚至直接讓事物失效。”
博士點了下頭:“新的循環當中不可能存在屬于過去的事物,我們的出現和循環的秩序本身是相悖的,這麼一想,傳送沒有成功,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