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萚最喜歡的書是《紅樓夢》。
年幼時,他尚不懂其間深意,隻是單純地很是羨慕賈寶玉。
流連于花叢中的貴公子,恨自己為須眉濁物,認為女兒為世間最為寶貴之物。
他同情賈寶玉,以賈母之言述他亦述己,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
自上學起,他便一直想不通。
他想不通為什麼自己不能穿裙子,為什麼不能同女孩子拉手,為什麼自己一定要同一幫髒兮兮的男孩子們紮在泥地裡。
他想不通為什麼男孩子們笑話自己,而女孩子們也要避他唯恐不及。
他問過媽媽,媽媽說他與他們不一樣,要變得同他們一樣才行。
于是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去問,去想,始終沒有想明白自己要怎樣才能變得同他們一樣。
所以他又去問媽媽,媽媽低着頭想了很久,隻是默默地垂了淚,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媽媽帶他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這些地方都有着同一種顔色,同一種味道。
那些白大褂令他害怕,那些尖細的針,嗡鳴的機器都令他恐懼不已。
他開始逃跑,拼命逃跑。撕心裂肺地哭,拳打腳踢地反抗。
再後來,媽媽不再帶他去那些地方了。
而他也不再毫無顧忌地穿着漂亮的裙子跑出門,歡歡欣欣地去拉女孩子們的手。
他跟着媽媽去了理發店,将頭發剃得像是雨後剛冒芽的嫩草。他剝掉了書上好看的彩色封皮,全部換成了透明的薄封。他坐在第一排的最角落,除去老師的提問,從上學到下學,他沒有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可這些并不會令他無視真正的自己,也不會改變别人對他既成的目光。
在家裡,在自己的房間,他仍舊會偷偷地穿上那些花朵般的裙子,看着鏡子裡纖細白淨的自己,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裡悄悄地笑一笑。
回到了學校,每個人也都會對他笑。
可他不喜歡他們的笑,那種笑,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而他們也不止是笑,他們會扯他的衣服,扒下他的褲子後丢到水塘裡去。會推着他,将他搡進女衛生間裡,而後在外面堵着門,任他如何哭求也不放他出來。
他們會聚在一起對着他指指點點,每當他走近一些時,便驚聲尖叫,罵他變态神經病,用一本一本的書将他砸得抱頭蹲下。
七歲,八歲。十二歲,十三歲。無論他念到幾年級,是小學還是中學,不同的臉,卻總是同樣的笑。
他們的個子長高了,身體變壯了。所以落下來的拳頭讓他更疼了。
他們的書本變厚了,話語豐富了。所以愈發肆無忌憚地詛咒謾罵令他再也不敢擡起頭。
有時候,他看到了同情不忍的目光,他期待着望過去,卻旋即捕捉了個空。
同情,卻不作為。不過是本性。
可并非人人如此。
課桌底又掉了下來。放了學,等他們一個一個地離開這間教室,他終于松開抵着桌底木闆的腿,書本落了一地。
随意将書本堆在一起,他将課桌翻過來,走到最後一排的櫃子裡去找工具。
拿了工具盒回來,卻發現翻倒的課桌旁蹲着個人。
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短發襯着她圓圓的臉,眼珠又黑又亮,正托着腮幫打量着這一地狼藉。
葉萚對她有些映像,似乎是個一個月前剛剛轉來的轉校生。
“你這桌子,一個月壞了有五六回了吧”,女孩子聲音軟軟的,卻是底氣很足。
葉萚沒說話,将桌闆扣好,打開工具盒,找到合适的釘與錘,開始釘釘子。
女孩子瞧了一會兒,又開口,“你就這麼打算一次又一次地修,任他們欺負?”
葉萚的手頓了一頓,複又一下一下地敲着。
“反抗啊!”,女孩子忽然一巴掌拍在了桌闆上。
葉萚被駭了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瞧着她,終于開口,“然後呢?”
女孩子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錘子,“他們打你,你也打他們!他們罵你,你也罵他們!”
“請把錘子還給我”,葉萚道。
女孩子将手背到身後,不肯給他,“你越是退讓,他們就越是起勁。要是想不被欺負,就不能一直抱頭縮在那裡”。
“同你有什麼關系呢?”,葉萚小聲道,“沒人在乎”。
“你自己在乎啊”,女孩子搖頭。
釘子咬住桌底與桌身,嚴絲合縫。
“你以前也被人家欺負麼?”,女孩子問得很直接。
葉萚用力敲着釘子,空蕩蕩的教室裡嗡鳴着回聲。
“我要回家了”,女孩子向窗外瞧了一眼,“你也快點走吧,待會兒教導主任要鎖門了”。
不痛不癢。葉萚并沒有将女孩子的那些話聽進去,反正站着說話不腰疼,漂亮話誰都會說。
誰在乎呢。
班級活動這類,最是令人厭煩。葉萚能逃則逃,實在避不過去了,便将頭一埋,縮在角落裡死活不出聲。
可總有人不肯留他清淨。
不知是誰将他拽了出去,丢在人群中間。懵懵怔怔地,隻見一圈圈的人都在打着拍子,喊他的名字。
“快,給大家跳個舞啊!你不是最愛扭嗎?”
“跳脫衣舞也行啊!”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