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昔始皇一統天下,萬裡之地,千載之間,多少豪傑競逐中原,及至大康祁氏匡定九州,國祚綿延百年,傳至今上,已是第十三代了。”
明豫十五年,居雄關外的驿站上,一瞎眼坡腳的說書先生正手持驚堂木,對座下一衆侃侃而談。
“隻可惜乾元八年藩王作亂,群雄并起欲圖江山,天下至此一分為六,那後來的明豫皇帝就更是倒黴,自繼位起三年蝗旱四載天災,欲振綱而無力,欲濟世而不能。”
“可歎仁主惜逢亂世,明豫皇帝溫良愚鈍空有君德,任十幾年來列強雄起,唯雍州之地積貧積弱,倒行逆施贻笑天下,又怎是窩囊二字了得!再說後來——”
“喂,我說老頭兒,”
老瞎子坐在台上說的正起勁,忽聽台下一聲叫嚷,倚在門上的男人吐出瓜子皮,沖台上道:“你說的這些都老掉牙了,能不能來點新鮮的?”
“就是就是。”
人群當即有人附和:“後來康甯公主橫空出世,行濟農變法改天下格局,這都聽了八百遍了!”
台下質疑一片,對此老瞎子倒也不慌,未出口的話在嗓子眼一轉就另起了個話頭:“且說乾元末年大雪封山,深入蓮花山腹地的破麟軍遇到一勁敵。”
可剛一開口,台下那人就接着搭了腔:“這是破麟軍大戰芥子城,沒勁沒勁。”
“東南之地有一奇人,無财無勢,卻謀江山。”
“這是花戎驸馬三戲新成。”那人跟着在台下笑,“英雄不問出處,抱取江山美人,這段判詞三歲小兒都知道。”
“明豫二年,八王齊立。”
“這是懷北怒斬八大王。”
故意找茬似的,老瞎子說一句,倚在門上那人就跟着堵一句,末了還要掏掏耳朵:“耳朵都聽起繭喽!”
“老頭兒,你行不行?”那人譏諷一聲,台下人就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淨拿些老掉牙的糊弄我們!”
“實在不行,就把我們的錢還回來!”
這進兜裡的銀子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被男人一撺掇,台下吵鬧不休,老瞎子臉色漲得通紅,又一咬牙:“話說半月前!”
“久在病中不理政事的大康皇帝南下巡遊,歸來後宴請群臣,宣三朝元老高震,喊康甯公主作陪,群臣宴上把酒言歡,衆人皆賀聖上龍體康健,誰知又過一日,那明豫皇帝竟暴斃而亡!”
“什麼!大康皇帝死了?!”
幾句話如平地驚雷,直叫驿站炸開了鍋,衆人紛紛擡眼去看,就見那台上人接着道:
“恰在此時,輔政三年的長公主康甯也不知所蹤,朝中大亂,幼主未立,群龍無首間,宰輔魏蘭庭以護主之名領兵直入金晨殿,自命輔政大臣——”
“挾天子以令諸侯!”
驚堂木下一聲巨響,驿站内外鴉雀無聲,直又過片刻,才有人沖老瞎子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怎麼不知道!更何況宮廷之事你又如何曉得,莫不是在此胡編亂造!”
卻見那老瞎子微微一笑,身子後仰悠悠道:“那這些時日,你可還進得了大康?”
居雄關是大康邊境,被老瞎子這麼一說,衆人也紛紛想起,這些時日關外審查嚴苛,若非大康百姓,或沒有入境文書,是壓根進不去。
如此說來,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消息已在大康境内傳開了。
祁氏江山百年,易主卻隻在朝夕,聞此消息,座中衆人不免唏噓,也有幾個反應慢些,愣在原地回不過神:“這怎麼可能?大康,沒了?”
“不是大康沒了,是祁氏沒了。”身邊有人糾正他,“再說這有什麼不可能的?自破麟軍滅,祁氏過的本就一天不如一天,更何況那魏蘭庭手裡還有兵。”
居雄關外非大康轄區,衆人議論起這些事自也無所顧忌。
“就是,”七嘴八舌間有人附和,“沒了破麟軍,祁氏倒台根本就是早晚的事。”
“可别這麼說,當心被人聽見!”
人群中不知是誰插了句 :“誰說破麟軍沒了?去年夏天,我還在那邊看見過呢,保不齊哪天他們就回來了。而且祁氏倒不倒台,那也是說不準的——人西康那位不也姓祁?”
“你在哪邊見的破麟軍?是不是西南那邊?我好像也見過。”
另一人緊跟着接上話,想起後半句,又道 :“按你這麼說,景陽那個還姓祁呢!”
“可不是還有康甯公主?”最先發問那人又問,“康甯公主不是很厲害?”
“你沒聽剛才說嗎,康甯公主不知所蹤。”
應他那人擡起手,在脖子上陰恻恻地一抹:“說不定早不知在什麼時候被做掉了。”
驿站内外衆說紛纭,各種離奇猜測甚嚣塵上,按說坊間傳聞多是捕風捉影,這民間話本就更作不得真,可眼下,衆人口中那位“不知所蹤”的康甯公主,此刻卻就身在這驿站之中。
“黃渠……”
驿站角落,一頭戴鬥笠的少女亭亭而坐,聽着身邊人議論紛紛,蔥白指節攥緊茶盞,從牙縫中逼出一道飽含怒意的聲音:“你最好給我,說實話。”
“回主子。”
被喚作黃渠的是個年過四十的男人,其氣質陰柔,面容更是怪異的白淨,下巴脖頸上連根須發也無,聞言低垂着頭,應那少女道:“主子爺給奴才的命令是護送主子去方寸山,至于其他,奴才不知。”
“不說是麼?”
鬥笠下的祁霁寒着一雙眼:“你既不說,那方寸山也不必去了,你我即刻回宮,剩下的我親眼去看就是。”
黃渠是跟在父皇身邊伺候了四十年的心腹,怎麼可能一無所知,如今咬死不說,不過是受了父皇的命,見狀祁霁也不與之廢話,當即起身朝外走去。
驿站人多眼雜,眼見祁霁拂袖而出,黃渠不敢太過聲張,就一路跟着來到站外馬廄,确定身邊再無他人,才道:“主子無需聽一說書先生信口雌黃,不過是些鄉野村夫,靠編排宮廷秘事搏取噱頭。”
信口雌黃?
正在馬邊收拾行裝的祁霁手下動作不停。
父皇久病,南下巡遊,宴飲群臣,此間句句為真,甚至連她不在宮中的消息都相差無幾,又怎能說是信口雌黃?
輔政三年,康甯公主從來都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可過剛則易折,如今這麼回去,豈不是往那魏蘭庭手裡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