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見駱苕的腦袋不安地在他臂彎來回慢搖。
他笑了笑,饒有興緻低問:“還要?”
問時他已經重續水盞,扶正她,送水入唇腔。
此刻,他很滿意駱苕誠實的身體,靜靜地看着她喝完,直至癱在臂彎不再動彈。
燭光恬淡流瀉,雷雨疾狂叫嚣,他無事可做。
瞭了眼四周,勾來燈盞抱人起身往寝殿裡去,發現裡面床榻還未安置床褥,鉗了鉗眉。
他不知這個深宮裡的女人是如何活下去的,囚她二十幾個時辰,不叫不喊,也不硬闖出去,全憑一身倔強等人來擡舉她。
隻要她肯低頭,宮殿出入自由。
可她選了一條最笨的路,死拗到底。
若非今夜他來,死了也未可知。
估摸禦醫過來還要些時辰,他幹脆打量起近在咫尺的人。
一張好看的臉,可惜粘了一層灰,他輕輕坐上床榻,望了望自己手掌裹着的紗巾,頓了頓,直接往她臉上擦。
這樣為他人擦盡灰塵,還是第一次。
擦完後順勢撩一撩她的秀發,不過片刻,因為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觸,五指頓挫抽離,盯着她下唇新崩開的口子有些怔然。
籲氣擡眼,最後隻是安靜地抱着。
禦醫來的挺快,聽見幾雙急促的腳步聲,他起身,鼓起胸腔将床榻上的浮灰一吹而盡,把駱苕平鋪進床榻後出寝殿。
與禦醫簡單陳述,提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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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雁鳴山狂風大作,一男一女立在半山腰伸出的崖石上,凝望京都。
閃電劃破蒼穹,撕開天幕,直插京都。
雁鳴山隻有風,聽不見雷聲。狂風将二人的衣袍翻扯出獵獵聲響,伴随着山林呼嘯,灌入耳内,女子雙手攏緊身前的披風,脖子直往下縮。
男子的臉被風帶走最後一絲溫熱,輕聲勸說:“冷,咱們回去。”
女子仿佛沒有聽見,一直遙望京都,男子靜默陪伴不再說話。
風勢漸小,雨幕終于拉近傾蓋而下。
該來的,總會來的。
“回屋。”男子倏然擡起手臂,扯直衣袖擋在女子頭上,“春雨雖好,你若淋上一場準會生病。”聲色依舊和煦,隻是多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怪嗔,穿過風雨,剛好是女子聽得見的音度。
“好。”女子收回視線,伸手捏住男子的衣袖,二人飛奔回屋舍。
屋舍旁的煉丹石室内炬火雀躍,進屋前,這位名喚青苒的女子朝煉丹室高聲亮喊:“翁公,該歇息啦!”
也不知翁公聽見了沒。
掩上門,二人正抖落身上的雨屑,守在屋内的大娘直接給男子遞去油紙傘:“沈二郎,翁公等你去收爐。”說着不忘給青苒解披風,拿巾帕給她拭去發間的雨水。
青苒是雁鳴居士李潛收留的第二百八十七位女娃,兩年前被香蕪院送來時,人已昏迷,左側臉頰、脖頸一片血肉模糊,幾近毀容,養到如今這般模樣也算是老天庇佑,不仔細瞧,瞧不出什麼。
雁鳴居士李潛,字沉之,年近六十,早年遊醫四方,十年前半隐居在雁鳴山,醉心煉制丹藥,無兒無女。他收留女娃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必須得是真絕色,旁人說的如何絕色做不得數,每一位需他親自過目、應允。
青苒憑借餘下的半面渾濁臉,便讓李潛默然點頭應了下來,這是對容貌的極大肯定。因腦部受創喪失記憶,連名字都不曾記得,李潛為她取名——青苒。
男子接過油紙傘,對大娘的直接趕人不甚在意,擡眸看向青苒。
青苒輕捋垂發至耳後,望向他:“沈二郎,今日謝謝你,為我遮雨。”笑意從唇角漾開,順手拿過他手中的傘為其撐開,推門。
沈家二郎沈覓在青苒的那一抹笑中接過傘握在掌中,緊了緊,跨步隐入雨中,青苒靜靜地看上片刻,直到一襲月白衣袍消散不見,她掩上門。
“這沈家二郎也真是的,他父親送他來這學醫術、制丹藥,也不用心學。”大娘埋怨沈家二郎沈覓兩眼隻圍着青苒轉。
青苒沒接話,回身往裡走,盯着案上的木盒久久出神。
大娘見狀輕歎一聲:“還在記挂長公主?”
前日青苒按例送玉顔丹入宮,還未近到宮門便被兵衛攔在半道盤查,她才察覺宮中一定出了大事。
盤查過後,青苒連同玉顔丹被擋了回來。翁公吩咐,不得打探京都之事,連上山下山的棧道都給封實,外人不可上,山上的人不可下。
“嗯。”青苒颔首,面顯失落,“都三日了,不知這玉顔丹何時再送進去。”案上的木盒封口未動便被退回,再送的話需經翁公之手重做一盒,由京畿十二衛之一的神鷹衛,連人帶物護送進宮。
爐子上煨着姜茶,大娘提下倒滿一碗,寬慰道:“等這雨一停呀,保準可以。”
大娘是這雁鳴山上,上年紀婦人中的一位,姿色亦是上乘,有一手好廚藝,專為李潛的飯食負責。四處戰亂,民生凋敝,大嵘男丁蕭瑟,對于女子而言,戰争便是疾苦的源頭,她見過最多的就是像青苒這樣負傷而來,尋求救治的貌美女子。
雁鳴山也從來不是,她們這些女子的歸宿,若想留下,必須每日在山中采摘草藥,浣洗衣物、打理煉丹室,大多數耐不住日複一日的山林枯燥,養好身後悄然離去。
青苒在雁鳴山算是合格的,隻是不知何時會像其他女子一樣選擇離開。入山兩年多,與外界有關聯的,便是每月按例進宮送玉顔丹時候,興許是她見過長公主,長公主待她不錯的緣故,所以這幾日她一直記挂着。
突然,青苒眼眸亮了亮真誠央道:“大娘,明日若還下雨,我想跟您學廚藝。”
大娘一訝,笑了起來:“即便明日不下雨,我也教你,今日下這麼大的雨,明日的山路一定又濕又滑,歇上一日也無妨的,我去同翁公講。”
前些日子,李潛教衆人誦念經文,看青苒并無興緻,倒是對李潛手中的經書生出困惑,當着衆人的面,她說仿佛認得上頭的字,又仿佛不認得。
李潛不言其他,隻讓她好好跟着誦念經文。
今日一見,恐怕在尋回記憶之前,青苒的興緻會是在做飯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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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興二年春,大嵘的皇帝駱骞,以長公主駱苕自薦和親為由,請大冢宰淩晖入宮商議。
皇帝駱骞利用駱苕誘殺大冢宰淩晖失敗,暗中培植的侍衛、内侍、宮俾血灑含章殿,混亂之中皇帝駱骞被一刀刺入胸口,當場斃命。
五日後,七歲的駱炎生母被賜死。
二日後,大嵘立駱炎為帝,由皇太後協理朝政,即改元,太和。
新皇登基诏文一出,朝野不震不驚,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如今的皇太後,彼時的皇後,所出的嫡子皇太子病逝後,孝玄帝又猝然崩逝,庶皇子駱骞繼位不過兩年便又暴斃而亡,現在大嵘隻餘一位七歲的駱炎。
冠冕堂皇的話再多,也難以掩蓋皇權即将更疊之實,皇位早已是大冢宰淩晖囊中之物,隻是時日問題。
憑借此次宮變,大冢宰淩晖肅清宮廷内,駱氏皇族殘餘勢力,讓他離皇權再近一步。
而甯華長公主駱苕,誘殺淩晖當日被禁軍侍衛鉗制住,按下她袖中所藏弦刀,将她拖離含章殿,囚禁于荒廢的采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