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敢!
駱苕面對白幼黎的申斥,她可以承受,這是她本該承受的。
一個人,在人世間遊蕩四年,無人訴說,無人傾聽,堆積過甚的積怨如同泛濫的洪水,總要找到一處破口,宣洩出來。
白幼黎看着依舊沉默的駱苕,怨怼驟升。
“你說我長兄死了,那,你怎麼不去陪葬?”
是問,是質問,質問她為何不去死,從前眼裡隻有長兄一人的長公主,怎麼不敢去死,就因為這個該死的女人還活着,她才對長兄活着存有希望。
駱苕一怔。
“不敢去死?”白幼黎諷刺,“難道是長公主舍不得榮華富貴,早已找好别家兒郎,以圖匡扶大嵘?”
“匡扶大嵘?想必長公主不會愚笨至此,大嵘的黨羽,早就被你那個殘暴愚蠢的狗皇帝,親手翦除幹淨。”
駱苕雙目重重阖上。
白幼黎退後一步,拿指尖捏起駱苕後腰的僧服,平整的素衣被指尖一攥就皺。
“既已僧服加身,何不就此了卻塵緣,去陪我的長兄,就這樣住在他為你打造的府邸,你會心安?”
她松了手,望着指尖捏過的地方,還是皺的,不由皺眉嘲譏,“遍地寺宇,卻容不下長公主一人,躲在偌大的公主府,惺惺作态。”
“我知你志向高,可再高也隻是個公主,怪隻怪你那短命無福的弟弟,十三歲便死了,若他能活過你的父親,你倒是可以施展一番雄圖,我們白氏,也會不被狗皇帝和淩走狗……”
“幼黎……”駱苕重重呵氣,她想截話,可腦中混亂無序。
白幼黎仰天長笑:“我适才說了什麼,竟然肯打斷我,可是掐中了你的命脈,這命脈可是你那短命鬼弟弟?”
駱苕肩胛起伏。
“還是說殘暴愚蠢的狗皇帝讓你心疼了?”
駱苕的心被揉碎,反複踩踏,呼吸變得異常急促,五指緊緊扣在掌心。
“險些忘了,還有你那無用的……”
下一瞬,白幼黎被一隻手扼住咽喉,出口的話生生地被掐斷,與此同時,躺卧在裡間的人蓦地睜開眼。
“幼黎……”駱苕已經知道白幼黎想要說什麼,唯獨她的母親,她不準許任何人去亵渎,誰都不能。
額上的青筋畢現,探出僧帽牢牢地抓在眼尾,雙目充斥着血光,聽見她一字一字問:“你可曾,怪過你的祖父白明緒?”
駱苕掐住白幼黎脖子的手掌,一絲都不肯松懈,甚至想再掐緊一些。
白幼黎像兇獸一般死死盯住駱苕,四目交織碰撞,如血焰混雜噴濺,二人的呼吸皆停滞,誰也沒讓誰一步。
駱苕的本能理智卻讓五指沒能再緊。
白幼黎鄙夷地一點一點掰掉駱苕的手掌,順勢将駱苕大力推開。
咽喉被打開,立時咳聲不斷。
咳喘之時,白幼黎斜着怒目,一直盯着駱苕泛起殷紅的臉,白幼黎驚詫于駱苕的出手速度和力量。
駱苕胸口迎下白幼黎一掌,鈍痛之餘,後撤兩步站穩。
她沒想給白幼黎說話的機會,“編纂國史,我與你的長兄多次勸誡,讓你祖父謹言慎行,可他一意孤行,妄圖用凡胎肉眼看清全貌,執筆道盡亂世君。白明緒編纂的國史,我曾過目,若我為國君,斷然不會留他性命。”
“你可知,淩晖為何會舉薦你的祖父編纂國史?”駱苕說,“你不知道,你那時還躲在深閨,撫琴賦詩。白明緒棄大局而不顧,被人趁虛而入還不自知,是為蠢。淩晖尚且能夾尾做人臣,而你的祖父卻胡言亂語,招緻殺身之禍……我父皇想要翦除的,是你祖父白明緒一族,淩駕于皇權之上的氣焰!”
真相遠不止這般簡單。
白氏六族内有人仗着皇恩目無尊法,橫行霸道。但不該算上白明緒一族。
這筆無意義的陳年舊賬原本該爛在肚中,可駱苕此時的惱恨,如蒼淵積起的厚浪傾蓋而下。她怨自己,怨自己沒有毒辣野心,沒有鐵血手腕。
駱苕知曉暮年駱炜诠的脾性,那時駱炜诠病痛纏身,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恍惚。面對大嵘的蕭瑟,試圖一葉障目,招募一些荒謬賢士論一論功績,再以賢士所論功績載入史冊。
末年的駱炜诠需要阿谀奉承,白明緒卻選擇奉公不阿反其道而行。
白明緒領受編撰國史時,便已做好以身,匡政殉國的準備。
那時駱苕心中已經盤算過計劃,不牽扯白言霈,甚至任何旁人。暗中擄走白明緒,藏去京外暗室,使人消失匿迹不見天日,直至她的皇帝父親……
她也有另外一個成全白明緒的念頭,以一人之身死柬,全他一世清名。
最終因貪念太多,心存僥幸,才導緻這不可回複的逆局。
駱苕和白明緒都無法料知後果,孝玄帝直接夷白氏六族。
駱苕恨自己的無能,勸誡,是無能者的行徑。
“你簡直胡言亂語,颠倒是非!”白幼黎站直身子,蔑視道,“我的祖父不貪私欲,身正影直,一世清明,豈能容你駱氏踐踏,狗皇帝昏聩無能,妄圖借旁人之手粉飾自己。而你,卻還在這為他洗刷罪行。如今,将江山拱手他人,你可滿意?”
白幼黎豈能全然不知,昔時,父母每日提心吊膽,長兄愁眉不展,求祖父抛棄執念成全昏庸帝王,帝王功過,自有後世評說。
狗皇帝屠戮宗親,是祖父所不忍,國史成為祖父的一冊死谏,六族又何其辜。
這所有的錯應當歸于狗皇帝駱炜诠。
駱苕胸口鈍痛,黯然咽聲,她轉身退避不再看白幼黎,盤剝這些已經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