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苕看向自己的手腕,反問:“你确定隻有一嘴?”
淩文袤沒再說話,轉去案上把傩面具提得高高的,與他的視線持平,打量了好大一會兒,問:“今日這倆我帶回去,重新修整上漆後再送去公主府,如何?”
駱苕幹脆地應了一聲“好”。
淩文袤把傩面具輕輕放回案上。
這便算哄她了。
二人落座,靜靜地飲茶,所有的私欲好似被清茶壓退,突然之間沒了叙話的欲望,就那樣靜靜地執着茶盞,互不幹涉,再次各懷所思。
時間一點一點流瀉。
駱苕環看四周,案幾規整,四壁挂着六幅留白很多很多的山畫水畫,底色泛黃落灰,與牆闆早已融為一體,小茶樓的四角有四尊花瓶,裡面插的并不是家中常見花,而是一簇簇修長俊挺的虎須草,一切拼湊在一起,隐隐透出一些淡漠的态度。
視線收回在對面,他正低頭斜側臉頰,低眉的樣子很專注,像把所有的思緒埋在眼前的茶水中,不讓人打擾。
下颌線鋒銳流暢地往耳後延伸而去,耳廓如同他的人一樣,舒展自然,耳輪彎曲的形狀帶着自有的持驕脾性,耳垂薄厚相宜,大約……大約可算是有福之人。
“鹹嗎?”他倏地擡眼對上她的視線,問得頗讓人費解。
駱苕怔了一下,斂神:“嗯?”
她确定自己聽清了這兩個字,隻是拼湊在一起,她未懂。
淩文袤用指腹在自己鬓邊一劃,眉心皺得一闆正經,有些嫌棄道:“你方才……鹹香适宜……倒是我這一身臭汗怠慢了你。”
駱苕恍然,跟着皺了皺眉,有點啼笑皆非。
鹹香适宜在他嘴裡反倒成了誇人的話。
不過,駱苕不喜歡自己被說是鹹的,她說:“你往後不要那樣對我。”
淩文袤沒應,還讨嫌似的笑了一聲,回她:“往後也煩請你别拿旁人激我。”
駱苕動了動唇,沒說話。
淩文袤望着她的唇角,覺得有些不忍,竟腫成無法言說的模樣,伸手想去碰觸,被她橫來一眼擋開。
他說:“看來往後要随身帶瓶玉清膏。”
駱苕對他徹底無語,兀自飲茶。
一盞茶後二人離開小茶樓。
在公主府前二人沒有出聲道别,淩文袤坐在馬背上目送她入内,直至府門阖上也未見她轉身看他一眼。
他縱馬直回淩府,讓侍女立馬備下熱湯,入内沐浴。
散着發靠在杅沿,雙眼重阖,伸手向浴桶後的置物台上拿來一木匣,打開木匣的同時他睜開了眼睛,随手挑了一顆捏在二指之間,在眼前慢慢轉着。
服食寒食散後,需寒衣、寒飲、寒食、寒卧,酌以熱酒“行散”,他所得的這一盒不知何時被自己食過一丹。
隻記得是在湧州,服食過後如同瘋犬,揮舞着廣袖大笑着在雪地裡狂奔撒雪“行散”。十五六歲的年紀,狂妄,獵奇過後,便把丹丸束之高閣。
此次入京,不知為何又将它帶了回來。
服食寒食散五感會達到極緻,冷熱交替,□□,那種即刻上瘾的感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那麼多名士不懼醜态畢現,還要趨之若鹜,其中自然有寒食散欲罷不能的魅力。
淩文袤将手中把玩着的寒食散丹丸送入口中,輕輕咀嚼,甜味立時彌漫唇腔,時隔幾年,原本的那股清甜已經腐敗,有些讓人反胃,砂礫與牙齒交纏片刻,他把一嘴碎渣吐去浴桶外。
熱酒送服的丹丸,他卻在大肆咀嚼砂礫。
此刻他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稚拙,伸手拿過杯盞,漱了漱口,捏着杯盞雙臂搭向杅沿。
這樣的姿勢,使肩臂剛勁舒展的線條越發明顯,被他重新綁縛在腕子上的那枚吉铢,沾過水,紋理更加清晰,貼在他搏動的脈絡之上,骨節凸顯的手背下意地反複叩擊浴桶。
他仰頭重靠杅沿,又重新阖上雙眼,魂魄霎時遊離至茶樓,眼皮輕顫,喉結不由一滾。
好像甘願入了夢。
不過一瞬,眉頭又壓得極深極深,強行将魂魄拉回軀殼。
雁鳴山李潛,是他父親的人,這是他父親都不願他知道的秘密,而駱苕卻知道,她是從何時何處開始知道的?
駱炜诠的死是否與李潛和父親有幹系?
永安三年,百廢待興,那時皇太子駱奂尚在人世,駱炜诠寵長公主的她,竟可以為她立爐鑄造錢铢。
之後的大嵘再次急轉而下,險些被東寇圻地吞并,駱炜诠一蹶不振。
淩文袤長籲一氣,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如今她想做什麼?
淩文袤将心緒放空,思緒重新整理,拉遠。
水煙袅袅,煙幕後是一張浸過水的臉頰,平靜地合着眼,平靜的表皮之下是拒人之千裡之外的決絕。
他的眉心突然一跳,随即以指腹緩緩按壓。
邊境暫安,農桑豐慶,内政若就此平順過渡,還是盡早了結掉宮裡的那位小皇帝為好,直接斷去她對大嵘最後的念想,還有那幫異臣,當斷去他們假借皇帝之名興風作浪。
想到小皇帝駱炎時,他明顯疑惑起,輕輕搖頭,她若對大嵘心存僥幸,駱骞便不會死得那麼順利。
大嵘一百一十三州,二百七十四郡,苦守多年,如今到了淩氏手中,不可再出現群雄紛起的亂局。
淩文袤睜眼看向手腕,眸中微光浮動,映着水波明明滅滅,他伸手解下吉铢,置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