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安甯繁榮,誰人不希望呢。
她今日和親出嫁東刕,也隻不過是以一女子之身換來一方安甯,到頭來她比她的阿姊反倒更有存在的意義。
也更可憐。
駱薇展開笑顔,輕輕相問:“阿姊,今日的我,好看嗎?”
駱苕被駱薇嬌俏的語氣感染,眸光落實在駱薇的臉上,生出一絲傲嬌,說得堅定柔和:“好看。我們駱家女郎怎會不好看?今日就屬薇薇最好看。”
婢女接替駱薇打錦簾的手,駱薇冷不防拿指尖在駱苕鼻尖一蹭,笑靥依舊,露出唇邊深深的梨渦:“可阿姊将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來襯薇薇,薇薇會過意不去的。”蹭完打量起自己還算幹淨的指尖,有些疑惑,“阿姊的灰粉如此貼臉,薇薇也想要。”
鼻尖還留有駱薇指尖微涼的觸感,駱苕怔愣之餘笑了笑,說:“你若真想要,他日我遣人送去東刕,可好?”
駱薇扶好滑落的披帛,抿唇思索一瞬,像撒嬌般搖頭:“薇薇最怕醜,還是不要灰粉了。東刕天地廣闊,草盛風勁,阿姊若記得我,還是送些胭脂水粉、蕙蘭香膏吧。”珍珠流蘇晃晃蕩蕩,碰撞在一起,發出陣陣“噜噜”聲。
“好。”駱苕一口應承,“阿姊記下了。”
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駱薇長久以來深壓在體内的情緒,仿佛此刻找到了豁口,想要破殼而出。
剝除依賴遠離至親的真實感覺,像刀一下一下刮過心頭,她的母親一定又在哭泣。
而她不能哭。
駱薇用力眨了眨眼,深深吸進一口清氣,視線穿過珍珠流蘇,對着前方輕輕揚起下巴,使勁一笑:“阿姊,你看。”
駱苕順着她的目光朝前望去,聽見駱薇緩緩對她說:“大嵘麗日當空,前路坦蕩,我……很想去看東刕皎潔的圓月了。”
麗日當空,前路坦蕩,也是對故土和客鄉最真摯的期盼。
前日,加木遣史吉去詢問可有未了的心願,駱薇也隻是這句,想看東刕皎潔的圓月。
薇,苕,取百花之意,這些浴在大嵘陽光之下的花花草草,終要凋零,去孕育裝扮大嵘之外的土地。
駱苕視線裡沒有視焦,沉沉地應了聲:“好。”
“阿姊送你。”她回身接過婢女手中的錦簾慢慢放下,撫平,将廂門阖上,後退幾步轉身離開,隐入儀仗後面,靜靜地站着。
不知何時,禮官一聲高呼:“吉時已至!”
禮樂奏響,樂聲喧天。
駱苕目送車辇儀仗緩緩駛離,視線飄去阙樓,阙樓上駱炎一身鮮紅的衮服,躍入眼簾,在這一刹,失落無力感驟然填滿她的身軀。
趁衆人還未開始離場,駱苕快速離場鑽回車駕,直回公主府。
接下來的好幾日,駱苕每日都按時沐浴焚香誦經,佛堂裡的檀香彌漫不散。
整座公主府像恢複原本該有的模樣,安靜如斯。
當初規定,不論貴賤隻準女客入内進香,成為空規。
貴胄女眷此時對駱氏皇族避之不及,唯有駱見殊和淩文袤來過,而平民也不敢入這公主府。
河對岸的這支玄雀衛,俨然成了駱苕的專屬侍衛,駱苕不出府,他們便也沉匿在炎炎夏日的林木之中。
第五日在用膳時,申怡向她禀告一件古怪事:“殿下,這兩日酉時一刻,東岸河道上遊都會準時飄來綿延不絕的桃花,使女查看那桃花,色澤如新,與每年新開的桃花無異,可這三伏天,鮮桃都已少見,況論桃花。使女覺得其中定有緣由,隻是不知因何而起。”
申怡隐隐地将此古怪現象與去往中州的費覃聯系在一起,她為費覃準備的傭錢裡,就有一袋駱苕特地交代的桃花碎銀。
駱苕執筷箸的手頓住,心跳飛速加快,盯碗碟的雙瞳淬滿華光,她說:“後日去濟虔寺祈福敬香,你去準備長公主從前的儀仗。”
時隔五年,彙頂山的那個人一直在等她發号施令,以一袋桃花碎銀,作為号令,暗示他可以動手。
東岸河道飄桃花,這也隻有他能做得出來。
從前的大嵘外事連戰不絕,内事朝綱不明,法度朝令夕改,臣職無常規,内事滋生的禍根,趁她還擔有長公主之名,該去牽頭盤算 。
孝玄帝駱炜诠執政時,駱苕一直疑淩晖有作亂之心,如今鬥轉星移,淩晖倒是疑駱苕有作亂之心了,真是莫大的諷刺。
申怡在困惑中應下吩咐。
“申怡。”駱苕輕輕喚她,“想必此事你有疑問,但說來話長,一時難以全盤相告,待日後顯出真章,不用我說你也會明白,所以你不用心存顧慮,我一步一步吩咐,你一步一步去做便是。”
申怡因這一句看似告知也似安慰的話所感慨,鼻子竟有些發酸,好在馬上能平複得當,她回:“殿下何出此言?侍奉聽命殿下,是使女當盡之責,無需殿下事事照應使女,使女明白。”
駱苕如實說:“日後,我需要你的幫襯。”
申怡心間微顫,言語堅定:“那是使女的榮幸。”
駱苕默了好大一會,擡眼看申怡,目光裡的申怡冷靜清肅,她說:“你有家人挂牽,日後若察覺我做的事會連累你身家性命,你可以随時随地自行離開,遣你回宮的谕令一直在書房案幾上擱着,你每日都能看到。”
申怡覺得自己的忠心仿佛被人随意踐踏而過,不帶一絲留戀,又像是駱苕提前交代一件已知結果的後事,逼迫她自行離開。
“長公主這又是何意?”申怡甯願駱苕沒說這番話,“使女若是貪生怕死之輩,當初便不會來公主府。四年前先帝在掖庭杖斃長公主八位侍奉宮俾,讓旁人在側觀摩,血腥場面今日使女還曆曆在目,她們雖已身死,可也未見禍及家人,反倒得了個忠主的身後名,長公主是覺得使女不配得嗎?”
申怡字字硬冷,問得駱苕啞口無言。
能擁有忠主的下人,當是她天大的福分,可在那座皇宮當忠的主,應該是皇帝。
駱苕微歎一氣,和聲苦笑:“是我自以為是了,竟容不下你的忠心。”
申怡突覺懊悔,直接跪了下去:“請長公主治使女以下犯上之罪。”
從前宮裡的長公主心懷大志,多番變故,申怡以為長公主就此沉寂。怎料是她想岔了,原來長公主心裡還藏着大事。
不論何事,單憑方才長公主對她那番勸退的話,也要留下。
長公主不想殃及她的性命。
“你起來,後日去濟虔寺需要小住,你去仔細準備準備。”駱苕望着食案,食欲全無,起身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