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奕聽出駱苕言語阻斷的意思,身形一頓及時斂音,掀起眼皮,目光這才落實在遮住駱苕真顔的幂籬皂紗上。
早年避在“集賢堂”,貪婪地翻閱擱置在堂内的書冊典籍,從中汲取畢生觸及不到的學問和術論,那時為了長時間占有中意的書冊典籍,與同行人争搶叱罵過。
唯有一件事龐奕萬分抵觸,便是長公主殿下親臨“集賢堂”。唯恐長公主殿下召見,中斷他沉心求學之路。
隻希望埋起頭來,吃人嘴短。
後來宮中變故,文士被殺,長公主殿下卻被困在了深宮,連求見的機會都未曾有過。
今日是龐奕第一次與駱苕面對面。
駱苕平聲續話:“都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今甯華這面危牆自身難保,已無能力扶助他人,望各位君子審時度勢,另尋高人。昔年的照拂也隻不過是甯華的個人喜好,與諸位毫無瓜葛。适才也受過諸位的跪謝,此事就此了結,你們散了吧。”
今日這些從前的門客,如此有組織的聚集在一起,不知是受誰的點撥來公主府,他們怎會如此齊心?
駱苕眼風掃過玄雀衛,欲提步而去,轉身之時身後果然出現有些許慌亂的挽留聲。
“長公主殿下,您救救墨守先生!”
其中一人直擊要害,說了伏旼。
駱苕為之一震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他在說她的先生。
那人見機趕緊接着道:“墨守先生和一衆文士又被下到刑部大獄,昨夜啟用重刑嚴加拷問,還請長公主殿下出手相救!”
駱苕一時愣住。
伏旼才從廷尉大獄釋放沒多久,怎就又進了刑部大獄,他們還說啟用重刑嚴加拷問。
廷尉大獄乃皇家内獄,由皇帝下令親自捉拿犯人,所犯之罪不論輕重,裁決的量刑全掌控在皇帝手中,如今也可以說是在淩晖手中。
明面上刑部大獄會根據實際罪責,逐條徹查核實,按典律定罪,暗地裡的那些便不好說了,官場有人賣爵鬻官,牢獄裡自然也有人買刀留人。
駱苕的心顫了顫,也不問是何罪下的大獄:“你們是說,刑部昨夜啟用重刑嚴加拷問?”她隻關心她的先生被用以重刑。
這次衆人紛紛響應,證實那人所說非虛。
駱苕瞭看衆人,定下心神慢道:“你們長跪于我也無濟于事,先起來。”遂問,“是誰審的案子?”
衆人這才紛紛起身。
龐奕撣淨膝下的塵土,擡頭回應:“是刑部左侍郎張牧。”
聞言,駱苕更為震驚。
刑部左侍郎張牧,為人冷酷,擁有鐵腕手段,喜用重典不畏豪強,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計其數。
先生伏旼一介書生,怎受得住重刑。
上次伏旼入廷尉大獄,駱苕還被囚在宮中,後來以為伏旼死了。再見時,是伏旼從大獄之中押解入宮為宮宴撫琴,好在人身毫發無傷,之後駱苕出宮入公主府便聽聞已經将伏旼釋放出獄。
這次下刑部被用以重刑,駱苕望着眼前的門客,玄雀衛在側,不敢貿然相問下獄緣由,重刑必是有重罪。
相問這些門客,怕他們一時口不擇言,累及性命。
實則這些門客們也不知那些下獄的門客究竟犯的何罪,有人疏通入了刑部大獄,見着被關押門客的其中一人,早已血肉模糊,但那人始終緘默其口。
在駱苕思索間,已經有人按捺不住。
“長公主殿下!他們淩氏這是在逼我們寒門……”
“住嘴!”駱苕一聲厲呵駭斷,反倒責問起他們,“是誰指使你們來這公主府求甯華的?”
衆人堆積在咽喉的言辭,被生生吞了回去。
喬參蹙緊眉心,道:“回長公主殿下,無人指使,衆人自發而來。”
語音是壓制過後的義憤填膺。
駱苕在濟虔寺與賀蘭淳唇槍舌戰,傳得滿城風雨,這些門客對旁的一概忽略,但駱苕痛罵淩晖是竊國求榮的奸佞,這些話,他們隻字未漏。
早年淩承佐棒殺文士,罪名誇大其詞。之後伏旼與一衆文士再被下獄,後來被釋放,這次又被下獄,樁樁件件都在昭示着,他們淩氏想要将寒門玩弄于股掌之中,為了即将篡得的皇位,示好世家。
所以他們憤恨至極。
駱苕掠過一張張寒若冰霜的臉面,駐足良久。
她沒出聲說話,他們便一直垂首噤聲,最後駱苕暗暗舒氣,和聲道:“你們散了吧,他們已被下到刑部大獄,不論死罪還是活罪,刑部總要給個明示。”又說,“甯華的先生,甯華自會去探視。今日多謝諸位前來相告,現在你們即刻歸家,不得在公主府和刑部大獄外逗留。”
門客們似乎聽出駱苕有搭救之意,衆人面面相觑,面色倒是緩和了不少。
駱苕轉身入府時,對玄雀衛道:“讓他們散去,好生相勸。”
好生相勸,便是不得動粗。
駱苕一入公主府,就掀掉頭上讓人生悶的幂籬,申怡接過去随人疾步往裡走。
駱苕心緒湧動,一時難以靜下心來。
她的先生,再次下獄。
真是永無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