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甯看不懂他的神情。
明明是淺笑着的,目光悲戚沉重,緩慢而不留情地回絕她的好意,“師尊,此事你幫不了我。”
他像是被風卷着的落葉一般,晃晃悠悠下了山。
這樣的季長清,晏甯有些束手無策。
這是乖徒弟三百年來第一次拒絕她。
回到洞府之前,季長清回首望向山頂,風朔一身紅衣持燈站在晏甯身旁,笑意盎然,拼了命讨她歡心,晏甯溫溫一笑。
倘若是旁人,或許要誇一句般配才是,但季長清隻覺得刺眼,披着濕冷的衣服躺下,也不點燈,幾乎跟昏暗寒涼的洞府融為一體。
半個時辰後,晏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長清,我拜托了黎潇幫你尋了一些清心的靈草丹藥,過兩天他就回來了,他見多識廣,你或許,也可以找他談談,他會幫你的。”
季長清幹裂的嘴唇動了動,正想回答,聽到風朔的嘟囔,“神女,他對你這麼不客氣,你對他這麼上心做什麼,按我說,就該罰他才是,讓他吃點苦頭才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
晏甯耐心跟風朔解釋:“長清性子一向很好,如今遇到情障,心中郁結,我自是要幫他走向正路。何況他沒有任何言行不當,你對他偏見太深。”
晏甯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長清是一個很好的人,沒有失禮,是你有偏見。”
風朔有些嫉妒,嫉妒晏甯對季長清的好,語氣裡泛着些酸苦,“他都多大的人了,神女你就讓他自行處置,都半神修為了,又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奶娃娃。”
空曠的洞府将晏甯的回答清晰送入季長清耳中。
“無論他多厲害,依然是我看着長大的弟子,是膝下小輩,斷然沒有坐視不理的說法。”
風朔不再說話,覺得自己前路蕭條。
季長清躺在石床上瞧着漆黑的岩壁,無聲慘笑。
他和風朔年歲一般大,風朔會是她的道侶,而他隻是一個小輩。
隔着天理倫常,在她眼裡永遠無法長大,永遠不會被她正視的小輩。
季長清聽着晏甯一直說他性情溫順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笑他自己。
他一點都不像晏甯說的那麼好。
他想欺師,對風朔真真切切起過殺心。
倘若她知道了,季長清想着,她一定毫不猶豫将自己逐出師門,然後找尋下一個光風霁月的君子悉心培養,給那人所有的溫柔耐心。
又過了許久,晏甯的聲音消失了,隻剩下風朔在門口咬牙憤恨地罵,“季長清你個僞君子,小爺遲早把你踹下去,取而代之。”
聽到這話,季長清便知道晏甯已經走了,擡手一揮,大門猛然向外打開,猝不及防給了風朔一記重擊。
風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看着優雅盤坐着的季長清,咬牙切齒,“你人在你怎麼不早說!居然玩陰的。”
季長清居高臨下打量着面前的風朔,幾縷濕發遮住眼睛,一身白衣,面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顯得有幾分陰冷。
憑什麼呢,風朔憑什麼呢。
修為一般,脾氣暴躁,來曆不明。
讓他的三百年成了笑話。
季長清三百年來見識過不少肮髒手段,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倘若要風朔的命,倒還好辦,偏偏是因果,是前塵。
他與瑤光的那一段前塵算什麼呢,季長清想着,覺得可笑又荒謬。
千年的光陰,晏甯大概不知道救了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不記得,不在意。
明月倘若一直懸于天上,他也不會心生妄想,偏偏風朔是特殊,他讓明月降落,讓神女沾了因果。
風朔想起晏甯的話,忍着心中的氣,不情不願看向季長清,問他:“恩怨一筆勾銷行不行?神女不希望我們吵,我不想和你鬧。”
季長清的回答依然不變:“我說過,你是妖,所以,不行。”
風朔心裡的火有些壓不住,站起來走到季長清面前問他,“妖又如何?憑什麼就要被你看不起。”
一團火焰已然在風朔掌中成型。
季長清不慌不忙,端坐着,超然灑脫的姿态,像是蓮花台上的神像,漠然問他,“倘若要你去死,你願意嗎?”
風朔不明白,下意識回答:“當然不願意!誰不想活着。”
季長清輕笑一聲,似乎在嘲笑這個答案,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引頸受戮的姿态,“但是我師尊會,我也會,隻要這三界衆生需要,我會和師尊毫不猶豫地去死,去成就大道。”
風朔一時間答不上來,所有的攻勢全部都熄了,後退幾步,不敢直視季長清眼瞳裡的鄙夷。
季長清沒有放過他,進一步逼問他,“人人皆知神祇無情,不能偏愛任何人,否則就是失格失道,為天道厭棄,為衆生唾棄,你要她做你道侶,不是毀她不是滅她道心?”
風朔腦袋一片空白,從沒有想到這些,也不知如何辯解,呐呐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愛,真是肮髒又自私。”季長清的話砸得風朔頭暈眼花,“你隻會是她的負累,她的污點,我憑什麼高看你。”
季長清揮出一道劍光,把風朔砸了出去。
風朔沒有反抗,重重落在滿是沙石的地面上,流出暗紅色的血。
風朔空洞地望着漆黑夜色,讓雨水淋着自己,讓泥土流過皮膚,良久,才緩過來,從袖口裡掏出一枚通訊符,用凍得冷硬的手指戳了一下:“我,很糟糕嗎?”
“你在說什麼?快回來,長老們在找你。”妖族王宮,幾位少年聽着風朔的微弱聲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回去,我想修仙。”風朔一邊說着自己的經曆,一邊得出了答案。
是的,他很糟糕,連季長清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他是神女的負擔,季長清是神女的接任者,神女偏心,理所當然。
妖族幾位少年正想細問,王宮裡傳來腳步聲,急忙收了通訊符,轉身看向來人,恭敬行禮,“見過大長老,二長老。”
兩位長老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一進來就聽到了風朔那混小子的聲音,他去哪兒了?”
幾人低着頭互相使眼色,最後一向拿主意的白龍上前一步,面不改色編起謊來:“風朔在凡間遇見季長清,交手受了重傷,被瑤光神女所救,一時間無法脫身。”
幾位少年人的心齊齊懸了起來,呼吸都放輕了,随時準備跪下受罰。
二位長老卻沒有懷疑,隻輕飄飄扔下一句“随他吧,記得回來就行。”
轉身朝着議事廳去。
其他人松了一口氣,唯有白龍跟了上去,追問長老:“季長清已是半神之人,風朔對上難免吃虧,要不要我去把他帶回來?”
大長老擺了擺手,“任何人都會吃虧,唯獨風朔不會,他的功法和季長清相克,不會吃虧,再說了,瑤光神女見不得殺生。”
千秋依然不放心,“可是您說過,我們千萬不能招惹這二位。”
大長老站在庭院裡,仰頭望着頭頂的陣法,它已經存在了三百年,揮手把它撤去,向着白龍說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也該堂堂正正活一回了,以後你們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行。”
至于瑤光神女,大長老低頭陷入一陣回憶裡,向着白龍交代了一句:“隻要風朔變回原形,神女會站在他那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