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辛城往北,出了人來人往繁花似錦的内城,便是一望無盡的曠野,齊腰高的荒草一片枯黃,遙遙能望見連綿的小山,大多算不得高聳,更像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小土丘,土丘上的植物除了些許耐寒的松柏杉樹還稱得上綠,大多數都是一片秋日過後的蕭索景象。
人們多愛花紅柳綠生機勃勃,肅辛城裡有的府邸會以妖力維持一番茂盛景象,即便已到了深秋季節還是能看到春花始開,城外無人去管反倒真實。
半更雪的鼓樂之聲勾着人心癢癢,少白不甘寂寞,得了地圖立馬跑出去嘚瑟。
月挂枝頭,她嘴裡叼着草根兒,手裡拎着一根半更雪後院找到的筆直棍子,一邊哼着小曲兒,一邊甩着棍子,大步流星往城外去。
原先在南邵時還日日有事做,現在落差感實在太大,閑得發慌,賤皮子發癢。
大獄裡葷腥難覓,想吃個肉包子都要掖着藏着,旁日裡盡是紅薯稀飯就着紅薯葉,若是哪一日有所不同,心裡就會想着細水長流。
而方才逛悠那麼一圈,滿城裡盡是烀肉的店,大鍋架在路邊,肉香沁了滿城,每每路過一家,少白就差眼珠子也要掉進鍋裡去,想一解口腹之欲卻苦于兜裡精光,僅剩下一文,還得留着壓兜兒。
如此,她便鼓動着白毛怪去城外抓野豬,花開花落可用妖力改變,可寒冷卻是真真切切糊弄不了的,肚子裡沒油水兒,穿再厚也是徒勞。
倘若抓來一隻野豬,以白肉熬上兩棵腌菜,腌菜的微酸解豬肉的膩,豬肉化解腌菜的酸,相互襯托恰到好處,想來該是世間極味,思及此,少白順手擦了擦口水。
到了城外,她指了指遠處的山坡,對着白毛怪神秘兮兮小聲說:“我去把野豬攆下來,等它跑到你這兒,就把它……咔嚓。”手掌在脖子那兒比劃了一下。
白毛怪看懂了,站在月光下的草叢裡點了點頭。
月光如水,順着山頭冒出的尖兒往山腳下淌,少白淩空一躍熒光裹身,揮着翅膀便向山頂方向飛去。
山上稀疏的樹林下是枯黃的草,尋了棵相對較高的站在樹梢,一陣風掠過,連她也要同樹枝一并來回顫上三顫,萬事俱備,隻等野豬。
“鳴鼓徹野,操矛披甲!
丁壯以武,衛家守土!
女娘以強,甯折不辱!
彼祈神明,吾寄血肉!
今吾身死,行不複歸!
吾以敵血,祭吾大纛!”
荒野裡有一群人,面上戴着木質面具,腰間系着銅鈴,手上持着單鼓,鼓錘不斷敲打,鼓點若暴雨打窗,一聲未落一聲已起,很是緊湊。
一個接着一個,一排并着一排,繞着篝火圍成大圈,不停地在地上搖頭晃腦,蹦跳着奇怪的舞蹈,嘴裡念念有詞。
男人身旁跟着女人,三不五時還夾着幾個小娃娃,轉到最後也不知是男是女,是老翁老妪還是小童,嘴裡念着整齊劃一的詞,念着念着唱成了歌,歌聲蕩在山間氣勢恢宏。
幾隻海東青伴着舞蹈與歌聲翺翔在天際,其中領頭的那隻尤其大,飛得尤其高,夜空之下似一葉徜徉于星河的雪白孤舟,白羽勝雪,僅在羽尖之處留有些許如碎星般的灰褐斑點,一雙眼睛如長矛犀利。
少白往樹冠深處蹭了蹭身子,用繁雜交錯的樹枝盡量遮住自己的身體,細細觀察領頭那隻海東青的爪子,待看清楚不禁打了個哆嗦,自己這小身量,大抵還不足人家當個飯後茶點打打牙祭,一陣邪風吹過,隻覺得脊背發涼。
她如此按兵不動,等待時機,可不曉得為何,等着等着,那隻海東青卻消失于天際,不曉得飛到哪裡去了。
她尚且不知,夜空裡那隻巨大的海東青展開翅膀,背脊與頭顱連成一線,爪子微微後蜷,從極高的地方迅速滑翔落下,似是一顆擦着火花的白色流星,寶石般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如似一潭水,倒映着遠處月亮的寒光,正目不轉睛盯着少白,打算給她緻命一擊。
巨大的樹冠在那隻海東青落下之後驚攪亂顫,地上衆人猝然回頭想看個究竟。
幾根樹枝幹脆就被一腳踹斷,少白在最後一刻化做人形,反轉過身子,抽出了靴筒裡的巽二,讓那海東青欲要直擊要害的爪子撲了個空,順便還抱着它一并從樹上跳下墜落地面,既是同類,鳥身如何都是拼不過的。
原本還在篝火前跳舞的人們接連停下,側目而望,繁雜種種實在太過迅速沒能捕捉到細節,唯瞧見一個少女抱着一隻海東青躺在地上,手裡攥着一把匕首。
少白死死掐着海東青的脖子,海東青的爪子狠狠捏住少白的胳膊,誰都不願放對方一馬,争鬥之間一人一鳥相擁着往山坡下滾去。
少白一貫如此,即使對手比她強,她死也得給對方刮下二兩肉來。
旁人隻笑她蠢,她雖貪生卻不怕死。
餘下的那幾隻海東青該是地上這隻的小弟,聚在天上觀戰,還鳴叫個不停以做打氣,在頭頂上這一小方天空振翅盤旋,越是如此少白心中越是不甘。
比她手掌還要大的鳥爪猶如鈎子死死鉗住她的胳膊,漸漸從肌膚向外滲出血迹,血色染紅玉色衣袖,好似杜鵑花開在了雪地裡。
巽二刀尖紮進了海東青身體,與翅膀連接的那一小塊肌肉緊緊繃着,血滴似素日清穆最初落下的雨,一滴滴砸在少白的臉頰上,是寒夜裡少有的溫熱。
看似各有損傷,實際滾下山坡時的石頭盡數硌在少白的身下,脫了衣衫想必早已青一塊紫一塊,她緊咬着牙關不願咳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