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婆應了一聲,她耳聰目明,早已瞧見了雲霓腿上的傷,皮外傷理應很容易處理,誰知卻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子來,一展開,裡面躺着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數不清的銀針,鏡婆在木榻上搭了個邊兒,滿是皺紋的手撫過一根根針,餘光一瞥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雲霓,滿臉都堆着笑。
鏡婆不笑還好些,一笑雲霓更是心裡沒底,顫抖着聲音問:“我是小傷,應該不用紮這麼多針吧?婆婆……”
抽出最粗最長的那一根,兩根手指捏着舉了起來,還十足刻意顫抖着手,眯起眼裝作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要的要的,想要止血,先來上九九八十一針,藥都不用敷就能痊愈,否則我老人家還得天天來按着你才能上藥,你又不聽話,我老了,力不及你,折騰不起,就紮針吧,正好首領也在,醫之大成,講究的就算是一個快刀斬亂麻。”
“這不是快刀斬亂麻,是快刀斬我啊……”雲霓很怕鏡婆,小時候闖了禍受了傷本就很痛了,回來之後還要遭受鏡婆的“毒手”,譬如紮針、喝苦藥湯子。
最疼的那次是被毒蟲咬,傷口周遭的肉都爛了,鏡婆拿着刀幫她将腐肉一刀一刀剜下,這本是在幫她,誰知道這個狠心的老婆子明明有能讓她睡着不痛的藥,卻不給她,硬是讓她睜眼瞧見自己闖禍受傷的代價長長記性,從此之後雲霓與鏡婆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小時候三不五時偷偷溜進鏡婆開的醫館裡去,将紮人的針要麼藏起來,要麼毀掉丢掉,雲霓還曾得意洋洋,這下子沒東西可以紮自己了,誰知怎麼丢也沒見鏡婆的針少過,好像她總有用不完的銀針,再沒了法子,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惹不起躲得起。
眼裡瞧着那根粗長的針離自己越來越近,雲霓閉上了眼,緊緊攥着雲起的衣裳,手心裡的汗不自覺往外冒,連額頭上也挂滿了汗珠,現下腿疼不打緊,這針才是真正要命,“我,我上藥,我不紮針……”扯着嗓子一句喊完,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腦袋瓜如撥浪鼓一般搖着,哆哆嗦嗦抱着雲起,昂起腦袋看似商量實則已是乞求。
“鏡婆,你看她敷藥能痊愈嗎?”雲起裝作一臉殷勤如此問,說他不知道誰會信?
“能是能,但她又不聽話,何必費那事,紮針好得快!”兩個人好似唱雙簧一般,将雲霓那小崽子套得牢牢的,鏡婆說罷屁股又往木榻裡頭挪了挪,兩個人離得更近了些。
“我不要快,我聽話敷藥,不紮針!”此時雲起就是她唯一的救星,她望着兄長的臉,扯着兄長黑色的外袍,不知不覺的已将他衣袍拉拽的偏向一邊兒去了。
“您看……”雲起背着雲霓朝着鏡婆眨了眨眼,像一老早就講好了。
“我這是看在雲起的面子上。”說罷,鏡婆收起針,從袖兜裡掏出一瓶藥粉,一把就将雲霓拉了過來,嘴裡還嘀咕着:“一點小傷而已,瞧你怕成什麼樣子,想想上次,剜腐肉的那次……”
嘴上說着同意,身子還在抗拒,鏡婆看起來與人類八九十歲的老人無異,也不知道為何勁兒這麼大,兩句話聽得雲霓打了個哆嗦,渾身軟了下來,像是集市裡的面人兒攤子,隻不過現在她是面人兒,鏡婆是捏面人兒的攤主。
“能不能别提那次……”
直到雲霓覺得那撒在傷口上的藥粉并不大疼,緊張的情緒這才緩和下來,一雙哭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鏡婆手裡的動作,但凡要是幅度大了些或是鏡婆擡起頭來看她,好不容易舒展的眉毛就像兩條不安分的小蟲,再次皺出了川字紋。
自己是追那隻諸懷才受的傷,雲霓并不是記仇的人,哪怕今天早上跟誰打了架,都沒等日頭落進西山,就能忘了個幹淨,第二日甚至還能跑去找人家玩耍,故此也不記恨少白。
但恍然想起那隻奇奇怪怪的吃人妖獸時,她擡頭望着雲起,面上露出難色,一時不知該如何去描述,糾結了好一陣兒才提起這件事,“那隻諸懷很古怪,發了瘋似的,血是黑色的,眼睛是血紅的,跟我之前見過都不一樣。”
在這之前,雲起還笑意盈然,待聽完雲霓說的話,笑意仍舊挂在臉上,眸子卻漸漸暗了下來,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兒,再擡眸時已如常态,伸手捋順雲霓亂如雜草的青絲,“我知道。”
之前在樹林裡,從雲霓掄着大刀追趕那隻諸懷開始,到她與少白合力捕殺,再到兩個人起了争執,他都親眼看着。
雲霓憂心忡忡望着雲起,“是南邵搞的鬼?”控制妖獸發狂的并不像是正兒八經的妖族妖術,難道是其他什麼不知名的法術?何況諸懷本就不該出現在肅辛的土地上。
雲起搖了搖頭,“有人在查了,你不必擔心。”
鏡婆将藥上好,用幹淨的帕子包紮嚴實,雲起盯着那塊兒白布,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轉過身拿來墊子枕頭,墊在雲霓的屁股和腿下面,怕木榻硌得她生疼。
“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雲霓怯聲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的了,興許是因為鏡婆在才會感到害怕,又或是受傷之後本就更加脆弱,忽然拉起兄長的手,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别丢下我。”
他彎腰還在擺弄着雲霓身下的墊子,這一番話聽得雲起微微一愣,一隻手懸在空中久久未落,又被兩隻暖融融的小手緊緊捧在掌心,“我知道。”他輕聲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