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天綢桑劈開了牢門,站在灑下的一小方月光裡,青綠衣袍被撕去了一邊兒袖子,還沾染着大片血迹,那張美得令人心顫的臉被弄髒,鮮血順着無為竹管一滴滴往地上墜着。
綢桑立在他面前,以左手換去右手的無為,雙手因興奮止不住顫抖,雙眼冒着青綠熒光,張開手掌舔舐着還冒着熱氣的神裔血液,綢桑原不是那樣心狠的人,可這一刻已然殺紅了眼,面上笑容叫人瞧着覺得驚悚。
“走,你還在等什麼?難不成要我進去請你嗎?”這是那時候綢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此時綢桑還不曉得他那一雙腿幾乎是廢了。
他坐在爛稻草堆裡,低頭瞧着自己已然翻出白骨的雙腿,似乎還隐隐約約散出些許腐爛臭味兒,初時蒼蠅時不時便會光顧一下,到後來幹脆驅也驅不走了。
已然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逃跑似乎是無法做到的事,哪怕牢門大敞,哪怕無人攔他。
他隻好咧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苦笑望着綢桑,臭味兒由鼻腔已經浸潤到肺裡再難散去,此刻他什麼話都說不出。
在他心裡,綢桑的性子十足講究,旁日裡哪怕下雨也是近乎不出門的,一是怕泥水沾了鞋子衣袍,二是厭惡潮濕,當然讨厭雨天也是為了家中存的那些茶和收藏的那些珍貴孤本書冊與價值千金的樂器。
那時在地牢裡,他腌臜得比那菜市裡的臭魚隻增不減,可綢桑就好比救命的稻草,他生怕有了希望之後又破滅,故此心裡既忐忑又害怕。
直等到綢桑走到他身邊,他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這雙盡是腐肉的腿,良久沉默不語,隻呆呆望着綢桑向下的指尖還留有一絲光影。
青色熒光好似清涼的泉水逐漸裹住他的全身,隔絕他身上的味道,由此才不會輕易被人發現,綢桑背着他,偷偷混入運送妖奴的隊伍之中。
沒錯,就是妖奴,隔不多久便會由決明山大獄送入南邵宮殿,不過送來之時多是如他一般奄奄一息,南邵王不會讓妖奴死在宮裡,都是在咽氣前匆忙送出宮去,那日也是一樣。
綢桑的背尤其颠簸,可他卻感着舒服安心,到後來颠得頭暈,又多日未曾見到一粒米一滴水,還未等出了南邵王宮便暈了過去,他曉得自己被藏在裝着妖奴的棺材裡,也曉得那棺材裡不止他一個。
中間微微醒神過一次,眼前該是一片漆黑,他卻恍惚間在那緊閉的棺材裡瞧見了一大片竹林,竹林間種着叢叢雪蘭,深處一間小院兒,綢桑坐在院中彈琴,舅舅舞着劍,娘親削着柰子,他躺在巨石上,身下的石頭越躺越涼。
神裔隻有一世,既不能像人與妖一般投胎轉世,亦不能似靈族一般逃脫輪回,這幻境也隻令他快樂了一小會兒,很快便察覺出不過是自己的臆想,一場虛無的夢,大抵是要死了吧?他窩在棺材裡長出了一口氣。
後來,南邵全境都封鎖起來,搜查他的消息,追兵跟得緊,綢桑帶着算不上活物的他逃到了南邵北禺邊境,他費力道了句:“我逃不動了,你好好活,莫要管我了。”
決明山下,肅辛邊界,他記得那日杏花開得正好,滿眼皆是粉白顔色,可鼻子不知怎的竟嗅出了雪蘭香氣,摸着懷裡的扇子,氣若遊絲仍還自嘲道:“如今折玉成了玉折,起名當真有大門道,跟着我……”
那把喚作折玉的扇子若是跟他留在這兒,扇中器靈便毫無選擇餘地,說罷從懷裡掏出扇子塞到了綢桑手裡。
綢桑恨其不争,掐着他的脖子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雖扇得他眼前天旋地轉,心裡卻刹那間變得無比清明,耳邊聽見面前之人怒罵了句:“閉嘴。”
撕下僅剩的一隻袖子塞進了嘴裡,無為渾身泛着青綠熒光打着顫兒從地上飛了起來,瞧得出它這一次并不大想聽綢桑的話,可最終還是露出鋒利劍刃。
山洞裡迸出強烈的青綠熒光,若是在黑夜非要讓人發現了不可,地上的碎石飄到了半空去,從綢桑的背後緩緩展開八條雪白狐尾。
他心中有種不詳預感,想要上前阻止,可那雙腿使他隻得如蛆蟲一般在地上爬行,遂朝着綢桑驚叫道:“你要做什麼?!”
青色鋒刃一但擡起,便絕沒有空空落下的道理,綢桑死死咬住袖子,拾起自己一條狐尾攥在手心裡,手起劍落之後噴湧出滾燙鮮血。
他原是匍匐在地上,那鮮血朝他噴了過來,一下子蒙住了視線,最開始時綢桑發出一聲痛苦低吼,可那聲音逐漸變成了呻吟,到後來隻剩下細弱蚊蠅般的顫聲哼唧,綢桑為了他砍掉一條狐尾。
空洞聲響傳入耳朵,似是竹管落地,他一如那糞坑裡的蛆蟲蛄蛹着殘破的身子,朝着痛苦哼聲爬去,卻不想被抓着衣領從地上拽了起來,恍惚間他好似瞧見了綢桑蒼白的嘴唇,觸及冰涼濕滑的一雙手,他窩在綢桑懷裡,鼻息裡盡是血腥味兒,隻覺自己身子也在跟着他顫抖。
“吃了它,活下去。”
直到最後,他也不曉得綢桑是如何把那條狐尾捏把成一團肉糜,隻曉得一股子肉腥味兒的難吃東西被灌進了肚子。
他記不清是咽下的第幾口,摟着自己的胳膊一松,緊接着一聲悶響,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沒多久他也暈了過去,兩人皆不曉得這一暈是暈了多久。
可在徹底不省人事之間,他分明瞧見綢桑的尾巴隻剩下了七條,自此以往這麼多年他也未敢開口一問,隻是後來綢桑将剩下的一小截兒狐狸尾尖兒送給了他,用來遮擋身上神裔的氣息,每次瞧見還是能憶起綢桑隻剩下七條尾巴的事。
“你會陪我的,對嗎?”思及此,白公子雙眼微紅,從往昔種種喚回思緒,他吸了吸鼻子重新問道。
“你若不願,便不去。”綢桑深吸一口氣,隔了半晌之後聲音鎮定了許多,沒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亦沒有心懷仇恨咬牙切齒,一切都顯得過分平靜。
“那酷吏用鞭子沾着玉谷神泉的泉水,初時我以為他是好心,誰能想到是為了讓我傷口愈合更快,方便長久折磨下去。”白公子苦笑緩緩說着。
“到後來,他們便懶得麻煩,玉谷神泉也懶得用了,放任我爛在地牢裡。”若要是真的,大抵恐懼早該蔓延心上,一副殘破的軀殼哪裡能盛得下這麼多痛苦悲傷,可白公子說話時分明刻意将他自己摘出來,好似那噩夢都是别人的。
“即便如此,你還是不想一雪前恥嗎?”綢桑瞥過眸子餘光瞄着他,破敗的陳設将他襯得尤為凄涼,便好似野外生在入冬前的失親幼獸那般無助。
“我不是二哥……做不到二哥那樣,那時候我會在地牢裡想,若是有機會報仇,哪怕是要了我的命也不會眨一下眼,可倘若機會到了眼前真的能下得去手嗎?我反複問自己,下定莫須有的決心,也不記得是第多少次冒出要将他們碎屍萬段的念頭,可每次心裡幻想出那樣的場景總是鋪墊很長,等到了緊要關頭卻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殘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