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坐在圓桌邊上，瞧着那窗子開了一扇，他勾了勾手，哐當一聲窗戶便被關了個嚴嚴實實，鏡婆坐在榻沿上，每隔一盞茶便探探脈。

“那些被抓的賊人，會被送回南邵？”鏡婆注視着白毛怪的臉，這怪物本是該死的。

“那不重要。”雲起随意應付道，這時節北禺家家戶戶烤着爐火，冬藏的紅薯芋頭埋進灰燼裡，孩子們奔跑在巷弄，用不上多久便要燃放爆竹喜迎新春，娘親會給他們做新衣裳，興許還繡着名字，這一幕幕浮現在雲起眼前，他像是真的看見了。

爐火上銅壺裡的水開了，嗚嗚響着，滾燙的水湧了出來落在地上，砸出一朵深色水花，這倒提醒了他，帕子包着壺柄，倒了一碗，開水升騰着熱氣，晾在桌子上。

“不重要？”鏡婆疑惑問，“那些賊人身上的傷怎麼處理？”

“活着就行。”雲起聲音很是低沉。

鏡婆又指向榻上躺着的人問，“那他……”

“他絕不能出一丁點兒差錯。”這句話倒是聽着不容置疑，雲起瞧着白毛怪的斷肢正一點點生出新的骨與肉，粗瞧着當真是有些駭人，隻是早已知曉，心裡多少有了底。

”我愈發看不懂你了。”院子裡的井凍了，若是要取水還要先以法術化開，初時元溪曾打來一盆，鏡婆走到泥爐邊上将那壺開水兌進涼水裡，粗布沾着溫水不停擦拭着白毛怪身上的血污。

鏡婆曉得北禺沒有更好的路走，心生歉意才格外多上了些心，可這也不過像是給就要上祭台的牛羊洗了回澡。

那碗開水一時入不了口，雲起逐漸皺起眉，“鏡婆難道不問這怪物為何死心塌地追随于我嗎？”

“不敢問。”

“有何不敢問的。”雲起瞧着鏡婆鮮有恭順樣子，一掃陰霾忽笑了，這其中該藏着個什麼秘密，他已然零星窺探，至于這笑，應是讓鏡婆那聲不敢問鬧得。

“你既然不敢問，那便該我問了。”雲起正了正身子。

耳邊窗外風聲陣陣，鏡婆腦中一片空白，心中更是淩亂，手上攥着沾滿鮮血的帕子，血混着水，稀釋之後一滴接着一滴墜下，愣神工夫，袍子濕了大片。

“當年之事，您直至今日仍閉口不言，便說是娘親命您去烏氏求藥，但您不但沒帶回任何東西，修為還折耗大半，甚至是被泊夜背回來的，此之西去到底是求什麼藥？”雲起凝眸直視，泥爐的炭火傳出炸裂之聲，将兩人的心也緊了緊。

鏡婆思量許久，眼前之人變得陌生起來，仿佛那個幾百歲的小童已然離她遠去。

雲起穿着厚實的獸裘，木雕面具與烏山一并挂在腰間，他自打進了這間屋子有意無意避開左手的動作，坐了半天才發現掌心一道劍傷，之前都攥着帕子止血，故此一直無人發覺，“若您今日依舊不願意開口，他日肅辛行差踏錯，便為雲起收屍好了。”

鏡婆瞧着他，心生憐愛，若當年沒有趕往烏氏，自己的孩子或許也能活下來，不曉得該長成什麼樣子。

“我……撒了謊。”鏡婆心裡憋着一股氣兒，半晌才放松下來。

“撒了什麼謊？”雲起追問。

“九離娘子是魔族，可通天地之事，當年她因一場夢魇，便說出天下大亂人間盡毀這樣的話，可魔族預言反噬自身，最後一句隻說是有怪物從東海上岸，若讓其成事，世上便再也不會有妖族與神裔，接着便陷入沉睡，一睡就是這麼些年再未醒過。”

“大家因此整日戒備，可長久以來并無異樣，一點點懈怠防備，就在此時怪事确實發生了，肅辛邊上的一個鎮子，一夜之間滿鎮屠盡。”

“起初大家以為是南邵神裔的奇怪法術，義憤填膺欲要複仇，直到再次遇襲，一個孩子藏在水井裡泡了一夜，待等着我們去救他之時才說出所見，說那怪物是從海上來的。”

“你娘帶兵駐防，于此同時南邵還不停騷擾，她實在沒有好法子，便想着讓柳相公去下個休戰帖，若是能遊說南邵幫忙就更好了，但柳相公的下場你已曉得了。”

“你娘左等右等沒等回柳相公，卻等到濁姬偷盜柳相公的屍骨回來，古書記載尾水集天下之靈氣，一說可死而複生，二說可替人續命，沒人曉得真假，但烏氏規矩尾水不可出神困山，救人也不行，因此……我壞了師門規矩，不惜同門相鬥，欲打上山頂禁地讨得些許尾水救柳相公才落得如此下場……”

“我回來前，你娘就帶着一部分肅辛兵不見了，再多的我也說不清楚。”鏡婆一口氣說了這許多。

雲起忽想起之前出現在肅辛的瘋魔妖獸，心中生了疑問，“所以能查我娘去處與瘋獸來源之人都已死絕。”

鏡婆躊躇半晌終小心謹慎點了點頭，當年之事一如塵霧彌漫，讓人看不清楚，至于為何寡言，她覺着此一生盡是大錯。

一錯悖逆師門，二錯姐妹失蹤、摯友枉死她卻什麼都做不了，三錯明知有孕卻以身犯險，四錯因一己之私害泊夜有家難歸，當年師門不準二人生情，甚至不惜以師徒關系威脅，結果還是逃不出個情字，這些年她一直過不去心裡這道坎兒，故而化作老婦，世上再無鏡樞，隻有鏡婆，以為如此就能斷情，然而卻又令泊夜心生愧疚，大半輩子閉口不言。

她怕是又錯了。

一陣沉默，雲起陷入沉思，而鏡婆卻好不容易平複了心緒，認真道：“我與你娘情同姐妹，她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你與雲霓的命便是我的命，而今你已長大，大概不用我這老東西唠叨，我本不想再回憶往事，亦不願再提，但事情已經不受控制走到這一步，若你做了什麼決定，我該當支持到底，不求别的，但希望能為你娘留下些許希望。”

她說這希望怕是生命之延續吧？雲起雙眸炯炯望了鏡婆許久，不适時宜勾起笑容，轉而道：“若是娘親在，她隻會希望您能您做您自己，而不是如今這般被凡事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