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分鐘後,拄着拐杖的人走到一樓,大衣外套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者是孟斯故。
電話接通,他問:“怎麼醒了,睡不着?”
另一頭傳來孟斯故帶着濃重鼻音的喚聲:“嚴競。”
“咚”的一聲,拐杖重重杵到地面上。
嚴競停下腳步,不自覺握緊手機,嘴唇動了動,有些語塞:“小故,你……”
他下意識以K.E的口吻叫孟斯故,企圖繼續隐瞞,無奈既定事實已經擺在了台面上,他也自知瞞不過去,隻得幹巴巴道:“你看出來了。”
孟斯故極輕地“嗯”了聲。
嚴競轉過身,擡頭朝休息站的樓上看,孟斯故所在的房間依然一片黑,沒有開燈。
“什麼時候?”他問,“是我太不像了?”
“沒有,很像。”孟斯故對着天花闆深呼一口氣,“一開始,我真的以為是他回來了。”
适才嚴競言行中的溫柔、道歉時的真誠,一舉一動都映着印象中K.E的身影,絕不是輕易可以模仿得來,以至于孟斯故都沒有十足的把握立即判斷。
也不敢判斷。
他想不出嚴競那般驕傲的人何來理由甘願低頭扮演曾占奪走自己身體、一直以來打從心底不能接受的副人格K.E,同樣難以确定這份理由自己能否真正接受。
“可是從‘他’身上,我慢慢看到了你。尤其你說要多站一會兒給懲罰的時候,我确定了。”孟斯故揚了下嘴角,“神态語氣一樣,但是習慣是不好改的。K.E不會開這類玩笑,而且你才會說‘混賬’這種詞。”
嚴競回想他們的對話,内心充斥着尴尬、震驚以及難以形容的狂喜,一時間語速都跟着急了些:“所以你後來一直知道是我。”
“嗯,知道。”
“明知道是我,你為什麼還……”
“明知道是你,我還是希望好好跟他告别一次。”孟斯故聲音輕輕,“我也不想辜負你的心意。難為你了,嚴競。”
聽到這話,嚴競強壓住跑上樓擁抱孟斯故的沖動,怕吓到孟斯故。
一場戲,一人甘願主演,一人清醒入戲。
主角扮演着K.E,既是演員,又是旁觀者,隻為收獲唯一觀衆的認同。
而孟斯故到底看見了他的真心。
嚴競愛意洶湧,想立即說上無數遍“我愛你”,話到嘴邊,又實際性地化作輕飄飄一句:“傻,這沒什麼難的。”
*
很難。
嚴競不會告訴孟斯故,自己再次治療雙重人格的療程安排從晚宴隔天便開始了。整個過程于他而言難過獨自在N獨立國扛下四面楚歌的漫漫冬夜,痛過在原住民的林中村裡被質疑的黨派設陷撞斷大腿腿骨。
他需要放下一年來重新壘起的潛意識防備,一遍接一遍地直視死無全屍的房東一家,也必須重複回看第二人格留下的所有報告、視頻和信息,扭轉抗拒心理……整合,修通,鞏固強化新觀念,逐階段面對真實而全部的自己。
常教授驚歎他态度上的轉變,探究式地問他原因是否和軍校的那個學生有關,為什麼連潛意識裡的配合度都比剛回國時的治療高了許多。
常教授說:“要是你一開始能這麼想明白,或許融合治療早就可以進展下去了。”
彼時嚴競才從一輪催眠治療結束醒來,身心的雙重疲痛緻使他臉色蒼白,大汗淋漓,眼前仍有揮散不去的血淋淋的身影。他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大樹,仿佛從樹蔭下看到什麼,緩了會兒,他冷靜地說:“沒什麼想不想得明白,隻是要拉他出來,我必須得自己先走出來。”
陷入泥濘的人救不起另一個泥濘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