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還殘留着狐尾的溫度,可下一秒,趙璟懷中驟然一空——竟如煙雲般消散了。
銀河般流淌傾瀉的月碎也迅速回流,像從大地裡抽出了嫩蕊的細絲,将代表着生機的絲線盡數抽回空茫的天上。
他心頭猛地一墜,伸手去抓,卻隻握住一縷涼薄的夜風。
“……師尊?”他低聲喚道,聲音裡帶着幾分不确定的慌亂。
四下寂靜,眼前景象驟然換了,成了自己的房間,隻是燈已熄了。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場還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旖旎幻夢。
模糊的記憶回籠。許是趕路這些時日緊繃已久的心終于在見到江南行之後放松下來,他竟是趴在石桌上直接睡過去了,又不知何時被抱了回去放在榻上。
此時月色清涼如水,窗外庭院寂靜,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想來師父也是有事,便又走了。
好真實的夢……趙璟并不覺頭昏腦漲,反而神智清明得像隻是閉目養神了會。
他精神好得出奇,正欲爬起來出去看看,就聽得靠在牆邊的破萬法悠悠道:“物我相融,以心化境,娃兒,你要悟了。”
“什麼意思?”
“就是你進步了。”破萬法飛過來道,“從江南行打你一下他要跪下來求你别死,到現下你勉強能挨一巴掌的程度。”
“其實你不這麼類比,我也聽得懂。”趙璟扶着床闆坐着,看見窗外遠在天盡頭的滿月,不由得問道,“你知道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合道期都是多少歲成的嗎?”
破萬法道:“急什麼,你才幾歲。”
“我知道不該急,但怎能不急?”趙璟歎了口氣。
他能感覺到,眼前所面臨的這些事,江南行比任何人都在乎。其他仙門不在意,代表着道清宗意見的容端也不願插手,但他從未猶疑過“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事”。
追根溯源,當初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他這個被鬼纏身的徒弟,後來不惜一切地庇護他,也多半是因此。隻是不知除了雲起之外,是否還有别的原因。
在萬籁俱靜的夜裡,趙璟聲音很輕,卻不減堅定:“我受了他的恩,學了他的道,自然就想為他做這些未競之事。”
“天底下未競之事何其多,恩情更是報不完的,你未免太執着了。”破萬法不置可否,“這一點上江南行比你灑脫得多,你怎麼不學點好的?”
趙璟看着它笑:“那你也如此灑脫,怎麼沒成為師父的第一把劍?你應當比越流霜來得更早吧。”
破萬法哼哼了兩聲:“我就喜歡傻的,不行?”
趙璟一時語塞,反駁不了這一個“傻”字。
他見破萬法孤身一劍靠在牆邊,看着凄清無比,便把它拾起來,放在枕邊,用光滑冰涼的錦被面給它墊着。自己轉而在鋪上坐下,開始閉目調息。
風吹葉動,其聲簌簌。
如水般清涼的月光浸着劍鞘,良久,破萬法嘟囔了一句:“……也不算太傻。”
這時風吹門動,一抹雪白的影子幽靈般跳了進來,趙璟還沒反應過來,便習慣性地張開手,狐狸精準地跳了上來,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着。
狐狸腿上還綁着張符紙,趙璟拆下來展開一看,上面赫然是一行飄逸的字迹:【宗門有事來日再見】
趙璟翻着那張單薄的紙,湊到鼻端嗅了嗅,聞到隐隐的草木清香,像是在院中樹下寫就的……他忍不住心想,來無影去無蹤,真像狐鬼一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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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在即,一貫冷清的天山腳下也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影,五彩的旌旗飄搖間,暮色西斜的山原中浮現一簇紅雲,細細看去,原是走來一隊牽着高頭大馬的西域胡商。
他們皆身着朱紅長袍,腰間懸着錯銀短刀,以赤紗覆面,隻露出一雙顔色淺淡如琥珀的眼睛。
趙璟到處打聽話風時,不經意一轉眼,視線便被定住了。
胡商中格外高大的一位注意到中原人一錯不錯的注視,熱情擡手招呼道:“唉朋友,你的眼睛火焰山一樣的熱呢!”
趙璟見四下無人在看,趕緊把這人拽出來,低着嗓子道:“不是讓你先躲着點嗎,你膽子真夠大的,不怕被認出來啊?”
燕流雲掀開面紗,笑得燦爛:“怕什麼呢朋友,你哥連你都認不出來,還指望能認出喬裝打扮之後才去刺殺的我?”
趙璟無奈道:“還是小心些為好。你長這麼高,還是有風險被認出來的。”
幾日前,天山行宮遭遇了一個極為驚險的夜晚——燕流雲把自己蒙的嚴嚴實實,潛入行宮中假意刺殺,把正在安睡的陛下撈了出來,一衆行宮近衛皆不是對手;直到被“偶然路過”的趙璟攔截,他佯裝不敵抱頭鼠竄,大驚之後的皇帝自然對這出手相救的俠客側目以對。
是年春,今上于天山行宮遇刺,千鈞一發之際,恰逢一位少年俠客出手相救,遂迎為座上賓,以厚禮相待——這是話本江湖中流傳的版本。
這旁門左道的主意是江南行出的,雖不體面,卻很見效。趙璟就這麼成功打入内部,若有什麼風吹草動,至少能反應及時。
眼見着胡商拴好了馬,決定在此地暫時歇腳,燕流雲便對趙璟問道:“話說回來,你怎麼不直接亮明身份?再多年沒見,他也是你的親兄弟吧。”
難得有這般大事,各方商客皆齊聚雪山腳下,冬日初晴的陽光冷冷地灑在未化雪的赤裸土地上,趙璟眯着眼看眼前生機漸濃的景象,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見他。”
數年前離家之時也是一個細雪飛舞的夜晚,他乘一葉孤舟浮萍般漂流,身後火光沖天,卻聽見檐下風鈴的清脆樂音。
那風鈴每每因風響動時,都像群鳥溫柔的咕啾,制作之人因此落得數道手上傷痕。這隻手做得精巧的風鈴,也握得長劍,将鋒利的寒涼對準他咽喉時,那雙眼睛也同從前一樣溫柔。
琛與璟,本是寄予君子如玉美好願景的兄弟之名,但會為困于一隅的他送來聲聲鳥鳴的人,如今怕是天底下最不想見他的。
正好,他也不想見。修士塵緣斷絕,本就不該多有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