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帕帕多的神情像是久經風吹雨淋的石像,終于在烈日暴曬之下噼啪地一聲開裂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這位未成年雄蟲——和所有的雄蟲閣下一樣,雄蟲有一張得天獨厚的面容,擁有着後知後覺令蟲心動的氣質。
那一場對雄蟲而言顯然是災難的遭遇,讓他看上去和所有記載、資料裡的竟然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
究竟是什麼會讓一隻雄蟲變化之劇至此?帕帕多無法想象,最初的震撼褪去,随之而來的是猶如潮水般洶湧沒過他的理智的憤怒。
自洛狄特的遭遇後,他久違地再次感受到被三令五申不能在閣下面前展露的怒意。
該死的,該死的,他咬牙切齒,那群傷害珍貴的閣下,活該死無葬身之地的蟲族敗類——這股令其他蟲也有所感的怒火在室内蔓延開。
幾位同行的工作蟲已經停住了手上的工作,頸部青筋暴起,像繩般虬結。
好在他尚能夠控制情緒。厄斐·伯納禮依然靜候着他的答案,平淡得仿佛一池無波的水潭。
“您知道的……”帕帕多從他這樣的神情中,找出一縷雄蟲身上極罕見的堅定。
他沉默片刻。
良久,他開口了。
“閣下,”帕帕多說,“根據蟲族裁決庭在1602年出台規定的《星際未成年雄蟲保護法通行版》,由家族自願放棄棄監護權利的未成年閣下,需由雄蟲保護協會全權接手,直到對監護家族徹底滿意為止。”
除開那群該千刀萬剮的星際海盜,對于如此輕易放棄一位閣下撫養權的伯納禮家族,哪怕理性上能夠理解他們的做法,但他在這一刻依然無可避免地連帶埋怨起來:如果再堅持一下呢,如果再堅定一些呢?
與未知的、陌生的家族群組建親密的關系,對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閣下們而言并非易事,其中要做多少建設,除卻雄蟲保護協會外的絕大部分雌蟲不得而知。
在今天,已經極少極少出現這種情形了。雄蟲的珍貴性可想而知。他們無需考慮任何旁的事情,隻需要有監護蟲撫養長大,其他所有事,大事,小事,都會一并由雄蟲保護協會與監護家族包攬操心。
閣下隻用無憂無慮地在家族的保護下無憂無慮地生長,這其實是整個蟲族體系都默認的事情。
他想起雄蟲,想起了洛狄特,在那次事件後,變得和從前不大相同了的他的兄長。他無法分辨那是悲傷或是别的什麼,雌蟲無法深入細微地了解閣下們的想法。
洛狄特從未跟他說過什麼,待他依然溫柔,但偶爾,他能夠憑借可怖的觀察力覺察到雄蟲少數的恍神——在觸碰到自己腕上的幾道猙獰傷口時。
傷口明明愈合,也不再流血,可每次注意到它,或者注意到它在雄蟲身上存在起的那一瞬間,似乎又回到幼時斷翼斷骨,被雌父訓斥的那些晦暗不堪的日子,每一息都吐出血沫,五髒六腑仿佛有火灼燒,或是比那更甚。
雄蟲總是這樣易碎,脆弱。他想,假如能夠再堅定一些,面前的這位閣下是否也不會有如此驚人的巨變?
“我知道。”林一昀完全不知道眼前的雌蟲短短幾分鐘内腦子裡閃過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他點點頭,“但我不想。”
帕帕多又愣住了。工作蟲們全部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緊繃起來,好像回到了剛聽聞林一昀驚世一跳的那時候。
“我能夠詢問一下…理由嗎?”帕帕多禮貌道。
然而,與在場所有蟲心中猜測都不相關,作為很有自知之明的外來戶,跟蟲族家族群扯上太多關系并不安全,林一昀當然也不想跟莫名其妙的家族組合在一起。
根據原主的記憶來看,雄蟲在蛻變期成年後還要擔當聯姻以及繁衍這一重任……
這幾點真的還是算了吧,林一昀在心裡歎了口氣,可能是當慣了地球社畜,再加上秉持了好多年的獨身思想,林一昀越品原主的回憶,越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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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隻有蟲族這一唯一的種族?”林一昀徑直問道。
【不出現意外的話,是的】
前面那句話是不是太像flag了?他想,但無論是跟誰,減少接觸都是必要的。畢竟剛從鳥籠學院畢業,不久就要同哪位雌蟲聯姻的厄斐·伯納禮已經不在了。
“理由我說我不喜歡雌蟲他們會不會電我?”
系統沒吱聲。
“聽上去好像是有點怪……”
盡管缺少實感。但無論從最開始周圍的反應,還是腦子裡時不時湧動的本不相幹的記憶:古怪的常識,奇特的種族特性,無時無刻不提醒着林一昀,這裡确實是一個和他從前在的地方并無幹系的世界。
【您真幽默^^記得時刻查看一下主線任務哦親,到目前為止主線進程還是5%呢,還是隻有5%哦】
“我什麼都沒做就有5%了,看來放着不動它也會自動漲的。”
系統沒說話。
“這種事情跟雄蟲保護協會的人,不,蟲,跟他們拖着也沒什麼意義。蟲族的這種執著感覺會很麻煩…”
他不理會眼前閃爍的進度條,隻撐着下巴在腦子裡碎碎念。周遭蟲的眼中,是這位與衆不同的閣下似乎又陷入了神遊裡頭。
他似乎格外喜歡發呆,他們想。但沒有蟲作聲,所有蟲都嚴陣以待雄蟲的回答。
不過畢竟是蟲族,其實完全不需要做太多的思考。
他頓了頓,擡起了頭,看向帕帕多。
帕帕多禮貌地朝他颔首示意,目光始終向下,這是經過驗證後絕不會冒犯閣下的舉動。
“因為我不喜歡。”
他沒看到雌蟲猛地縮了一下的瞳孔,也無視了室内驟然緊張的氣氛,帕帕多沒有回應,顯然是為這簡潔的回應卡了一下殼。
“閣下……”雄蟲保護協會工作蟲們面面相觑,他們身量不俗,此刻将頭低得快要砸到地上,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
林一昀的眼前漫過大片血色,原主經曆的一切都毫無道理地湧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這本是原主的經曆,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看見了原主所看見的,所遭遇的——内髒從身體裡像布袋子一樣流出來。橫飛的血肉,斷損的軀幹,穿刺的爪牙,還有雌蟲們因為正上頭興奮發紅的眼睛,他們歡呼、尖叫,為一船的戰利品轟動。
死去雌蟲的頭顱粘在脖頸處歪斜。厄斐在角落縮成小小的一團,抖如篩糠,因為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指節,才沒有在它滾落的那一瞬間叫出聲。
讓人厭煩的地獄景象,他想。或許有原主殘留的情緒遷怒,或許夾雜了一些連自己也不知由來的冷漠的憤怒。
他看着帕帕多,在這個世界中,哪怕衣冠楚楚,雌蟲依舊普遍擁有優于雄蟲數倍的身體素質,他們高大,強壯,有着與生俱來出色的天賦。
他心裡緩緩地升上一股寒意。
【您知道的,他們不會也不敢對您做什麼,您處于絕對安全的範圍之内】系統說。
但正因為這樣才可怕,林一昀想。
在一個連血緣紐帶都可以輕易割舍的世界,要如何相信基于身份所獲得的,無緣無故的好呢?
他沒有跟系統解釋,繼續跟帕帕多說,“我知道。”
正思考該如何勸導雄蟲閣下而将眉頭拱成一座山巒的帕帕多詫異道:“……什麼?”
林一昀說:“《星際未成年雄蟲保護法通行版》的第二十一條。”
林一昀繼續說:“正确來講,由家族自願放棄棄監護權利的未成年閣下,需由雄蟲保護協會全權接手,直到對後續的監護環境滿意。”
這是林一昀全盤接受原主記憶沒多久,在得知被伯納禮家族單方面斷絕關系後,腦海裡浮現的第一行字。
原主性格不好,等級也并不高,更不用說上頭還有各方面都顯得更優秀的雄蟲兄弟。
或許正因如此,在始終想被家族認可這一目的的驅動下,原主是足夠勤勉的。他在學院筆試的成績名列前茅,星網上對雄蟲開放的權限有限,幾乎所有能夠給雄蟲閱覽的書籍和條例,他都有粗淺地涉獵過——原主本是想為蟲生後續增加可用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