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着轎子從側門出了宮,忍不住掀起轎簾一角,回頭望了眼偌大的皇宮,到底沒成想自己多年來頭一回出宮,居然是這光景。
送親的一行隊伍果然遭了睿王府的冷遇,正殿的靈堂暫且不提,他們改從東面小門進府,那門竟是關着的。
這大約是意外,睿王府的引路仆人面色緊張起來,進寶已撸起袖子上前叫門,好半晌才聽裡頭的下人應了聲開門,說話還算規矩:“哎呀,老奴伺候不周,伺候不周!”
面上卻一副并不恭敬的神氣。
“你——”進寶臉色極為難看,正要發作,便有人趕了過來。
原是那睿王府管事久不見人去拜堂,匆匆過來察看,當即面色一變,低聲訓斥了那刁仆幾句,拱手道:“這老奴剛進府不懂規矩,怠慢了殿下,實屬不該,府内定會責罰……時辰不早了,請二殿下随我來。”
這便親自引路,帶人去了,那刁仆還一副混不吝的模樣,惹得宮人們暗暗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正院落轎,蕭知遇剛出轎子,便見裴珩在堂前立着,身披喜服,卻無甚喜色。
管事的捧了紅布封的銀錢出來打賞,這些送親的宮人對二皇子原就沒什麼敬畏,也無意為二皇子出頭,當即領了賞退下了。進寶張了張口,見殿下面色平靜,也隻得忿忿閉嘴,跟着宮人離府。
什麼鬼地方,下人眼睛都長到頭頂了!進寶心裡大罵。
有此遭遇,蕭知遇倒是淡定,他早有心理準備——兩家多大的仇他一清二楚,且裴氏實在地位不同。
裴珩身份尤其特殊,其父蕭旸乃先帝所出,他便是先帝之孫,隻是改随了母姓。
而今上蕭廣渡,與先帝其實并無血緣關系,八竿子都未必打得着,他乃是高祖皇帝的廢太子一脈,兩百多年前廢太子被逐出京師,遣往邊境封地,十幾代過去逐漸沒落。
到蕭廣渡這一代,倒是靠着朔州戰事中的功勳一路走高,深得先帝重用,入京封了郡王。
朝中時時有兩朝元老私下議論,當初若非戰事連綿導緻蕭旸戰場失蹤,京師又危如累卵,先帝何至于傳位給隔了老遠的蕭廣渡?
蕭旸回朝時聖上已登了位,便賜封睿王,因此睿王府一直地位超然,乃是天家之下第一等,皇帝格外看重,朝臣多有巴結。
也就隻有民間話本裡,才熱衷于給蕭知遇安一個“天潢貴胄以權壓人”的形象,每個故事的前提都是他為愛下嫁搶男人,強取豪奪是喜聞樂見不假,但他一個母家犯事的廢皇子,嫁給如日中天的當今睿王……屬實高攀。
見送親的走了,管事的趕到裴珩身側,耳語了幾句,不知說了什麼,蕭知遇隻覺裴珩忽然看了他一眼,神色不虞,卻又很快移開視線。
婚事辦得平平淡淡,勉勉強強。
若按舊例,睿王府哪怕不能大擺流水席,怎麼着也該宴請兩方家人,先睿王過世三個月,且已入土為安,靈堂暫時挪個地兒也不是大事。但這婚事本就來得難堪,強求了誰的面子上都不好看,皇帝便不追究,默許了。
皇帝不追究,裴太妃便也沒有為難,冷淡喝了新媳婦的奉茶。
喜娘和下人們都散了去,新房裡,裴珩在案邊坐着,自己伸手倒了杯合卺酒,慢慢喝下。
直到這時,蕭知遇才有機會端詳這張闊别幾年的臉,發現裴珩的面容與當年相比,同又不同。
依舊是刀鋒一樣的冷峻眉目,薄薄的眼皮蓋住眼窩,留出與眉骨間的一道陰影。
其中的銳利和譏诮不變,而當年那不讨人喜歡,甚至招來欺辱的戾氣陰翳,居然消失了,隻有冷淡的漠然。
但想來這境遇格外難以忍受,裴珩獨自喝着酒,神色逐漸産生了裂縫,在這荒唐的日子裡,在旖旎暧昧的燭光下,終又顯出一絲熟悉的的屈辱與不甘。
他知道裴珩會厭恨他。
無論是為當年舊怨,還是今日被逼在靈前成親的屈辱,裴珩都有理由厭恨他。
蕭知遇隻道是随遇而安,坐在新房另一頭的矮榻上,努力降低存在感,隻盯着案上的紅燭,規規矩矩不動作。
按大昱朝婚俗,男妻需親手點上新房内的一對龍鳳燭,再為夫君倒酒,完成掌燈禮,喜燭燃燒至天明,此情方得長久。他方才一闆一眼照做了,隻是燭火明滅跳動,顯得這段強求的姻緣随時要壞。
燈下他親手倒的兩杯合卺酒,當然也無人去飲。
過了許久,他猶豫着要不要提出“我去隔壁睡”時,裴珩忽而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連門也未關,好險沒把燭火給晃滅了。
蕭知遇枯坐一會兒,見裴珩沒回來,松了口氣想去關門,門外廊下守夜的小厮見了他,小聲道:“世子去前堂守靈了。”
他點點頭,正要合上門,忽聽外頭傳來一聲凄慘喊叫,隻嚷了半嗓子,便沒了聲,仿佛是被人拿什麼東西堵住了。
蕭知遇聽得奇怪,小厮跑到外頭去打聽,不消片刻回來了,見他還開着門縫往外張望,便悄聲說道:“不是什麼大事,之前怠慢殿下的刁仆,言語不敬嚼舌根,被世子發話打了闆子,剛趕出府。”
“那刁仆是老夫人院裡張媽的親戚,托關系才謀了個守門的活兒,喝了點酒便不三不四地鬧事,丢了王府的人,張媽也被遣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