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隊車馬行至京師西門時,蕭知遇坐在車辇中閉目休息,能聽見儀仗鳴鑼開道,和道旁百姓湊熱鬧的聲音。
車辇搖搖晃晃駛入城門,蕭知遇忽聽“砰”的一聲巨響,車馬猛烈搖晃,他穩住身,竟又聽到外面人群的驚呼聲。
車夫竭力控住被驚得踱步的馬,進寶坐在車頭,被晃得摔下來,灰頭土臉往回一瞧,驚懼道:“殿下,城門……城門倒了!”
蕭知遇一愣,猛地掀簾一看,隻見城樓巍峨高聳,中間兩扇高達十丈的大門,已轟然倒下一扇。
此時京内百姓聚在道旁,人數衆多,竟有數十人被活生生壓在下面,生死不知。無數百姓驚惶逃跑,推擠沖撞,遠遠的又有車馬翻倒,馬匹嘶鳴狂奔,一時間煙塵四起人仰馬翻,哀叫連天,又鬧出不知多少傷亡。
越鬧越亂,拉車辇的幾匹馬快要控不住,進寶立刻扶了二皇子下來要跑。哪知這時候衆臣車馬俱都受驚,人人都下了車,加上親信侍衛和大批百姓,他倆竟被人流裹挾。
忽有兩名北庭禁軍打扮的沖了過來,道:“殿下莫慌,我等必将護殿下周全!”便護着蕭知遇,竭力往道旁的屋檐下擠去。
蕭知遇眼看情況越來越糟,馬嘶聲慘叫聲不絕于耳,他想到南衙巡邏的禁軍應該不遠,急道:“去尋附近的執金衛!快!”
話音剛落,忽聽前方一陣凄厲的馬嘶聲,再是禁軍的呼喝聲,有人高聲道:“卸車辇,就地斬殺馬匹!”
蕭知遇一聽便認出是裴珩的聲音,努力擡頭一看,就見不遠處人群後退,豁然空出一小片,隐約可見一匹馬卧在血泊中。一輛車辇頂蓋上,兩道人影立着,烈日下裴珩已除去冠冕,面色冷肅,身側的趙诠高舉長刀示意。
此次護送聖駕的是北庭禁軍,不該裴珩來管,然而這種時候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方才有好幾匹馬奔走傷人,這些馬受人驚擾胡亂跳動,已有掙脫缰繩之勢,如若沖撞起來後果不堪設想,便紛紛抽刀斬殺。
鮮血濺了一地,附近百姓見了血被震得一愣,驚惶四望,裴珩又朗聲道:“執金衛聽令,逐次疏散百姓!若有違令奔行傷人者,捉去南衙發落!”
再往外一看,一長隊執金衛已趕來圍在外邊,層層把住每一條道口,高頭大馬手持刀戟,生生将人群壓住了。在内的北庭禁軍也迅速鎮壓态勢,人群漸漸安定下來。
蕭知遇驚魂甫定,擡首望去,裴珩立在車頂真如天神降世一般,不由看得怔然。
裴珩目光與他接觸一瞬,細細将他看個分明,見未曾受傷,才緩了神色,朝他颔首,蕭知遇緊繃的精神也松緩下來。
整個天家儀仗已沖撞得七零八落,幸而老皇帝的禦辇在最前方,早早避開,受到的影響最小。車架已停下來,老皇帝出了車辇,太子伴駕在側,攙扶着下了地,皇帝望着這場動亂,面上驚怒交加。
蕭容深倒還形容齊整,與安國公在一處,安國公一把年紀,被蕭容深攙住才勉強沒倒下去。見态勢平息,兩人便往皇帝跟前走。
老皇帝怒道:“大昱京師,竟能出城門倒塌這等事,聞所未聞!”
總管張春扶了扶歪掉的帽子,陰陽怪氣道:“奴才記得西城門前陣子才翻修過,竟還能塌了。”
負責的依然是那四皇子和工部,安國公欲言又止,面色肉眼可見地灰敗下來。
蕭知遇趕來時正聽到這話,便知蕭宜明捅出這種天大的簍子,今日決不能善了。
老皇帝面色果然更為難看,怒不可遏:“去!去将這不肖子拿來!”
侍衛領命去了,半晌卻獨自回來,低聲道:“啟禀陛下,四皇子殿下他……車馬翻倒,左腿被馬所傷,已經昏迷。”
蕭知遇一頓,想起那幾匹脫缰奔逃的馬來,竟是傷了蕭宜明。
蕭容深勸說道:“父皇,四哥如今情形,還是先讓太醫診治,醒了再問罪不遲。”
皇帝胸口起伏幾回,到底沒有再發作,看了眼遠處的睿王和行走的執金衛士兵,拂袖道:“回宮!”
裴珩要坐鎮亂局,于是蕭知遇獨自回了睿王府,一路上看着道旁翻倒踩踏的攤位,和地面潑灑的血迹,不知是馬血還是人血,心中恻然。
與皇陵相比,西城門倒塌實在是滔天大禍。前者頂多事涉貪墨,關乎天家顔面,怕祖宗有靈責怪;後者先不提其中油水,已牽涉了這麼多條人命。
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麼?皇陵一事是蕭宜明自作自受,他暗做手腳将窗戶紙揭破。而這西城門難道隻是巧合,恰巧也是事關蕭宜明,也是在重陽大祭當天,在父皇百官面前?
這場關于他和蕭宜明的局裡,或許還有第三人。
蕭知遇默然回到東院,看王府侍衛森然,忽又想到那兩名動亂中主動護送他的北庭禁軍。
他原以為是職責所在,但如今一細想,兩人分明離得遠,更近處還有大理寺卿也在困難之中,他倆竟瞧也不瞧,直接奔着他而來。送他到了安全之地,也在旁護衛不肯離開,直到人群疏散,兩人才無聲無息離去。
他随即想到去年無意中見到的從裴珩書房出來的張品——北庭禁軍中,裴珩的勢力比他想象的更深。
裴太妃得知西城門的禍事,連忙拄杖趕過來相詢,蕭知遇好一番安慰,說裴珩毫發無損,還在聖前立了功。
裴太妃這才安心,哼聲道:“我看皇帝還有什麼理由阻攔珩兒掌管南衙。”
蕭知遇卻沉默不語,心裡難安,夜裡昏昏沉沉睡去了,裴珩一夜未回。第二日宮裡傳了消息,說是四皇子醒了。
他進宮時,進寶已等候在皇宮門口,跟随着小聲道:“太子查了個底朝天,四皇子和工部脫不了幹系。”
蕭知遇道:“那肅州刺史呢?”
“那厮前陣子聽說皇陵快修完了,四皇子如日中天,他就上趕着要來京裡攀關系呢,昨晚才到京畿,正被太子的人查到——該的!”
蕭知遇心裡有了底,一路到了東暖閣,隻見太子和五皇子的内侍都立在門外,戰戰兢兢默不作聲。
他剛進門,一個茶杯“啪”地一聲摔碎在地,老皇帝坐在榻上,半個身體蓋着薄被,氣得滿面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