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昏暝,姬宣清披着月色歸家。
重逢故人,她飲了些酒,兩頰泛起紅潮。
遠遠的,便能瞧見牌匾上“姬府”二字,廊下還有兩隻亮着昏黃燭光的燈籠,高高挂在顯眼處。
守門的小厮探頭探腦,瞧見一人朝此地走來,機靈上前,聞着一股酒香之味,便要去攙扶姬宣清。
“不用了,我隻是小酌了兩口,并未喝醉。”姬宣清擺手。
翰香院中沒了絲毫的光亮,季長箜身子不舒服應是早睡了。
姬宣清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今日得見孟影,又勾起了些過往亂糟糟的回憶,她心中一時無法平靜,便飲了酒。
陳年好釀,酒勁大,且昨日季長箜生病她一夜未睡,便趁着孟影收拾廚房的間隙,倚在桌上眯了會。
再醒來時,孟影收拾出了西廂房,扶着她往那邊去。
她恢複了些神智,便婉拒了孟影的好意。
一人吹着晚風,慢慢走回了家。
不過因此也誤了時間,到家時翰香院已落了燈。
季長箜舊疾複發,雖白日府上侍從早已到公廨告知人已無事,但她應當早些回來的。
可偏偏就遇上故人,還由此想起那些深藏不願提及之事。
她心中郁結,怕回來早了,在季長箜面前失态,便應了孟影留飯的請求,在外面多逗留了時間。
姬宣清隻在院外靜靜站了會,風吹楊樹葉嘩嘩作響。
她順着聲響朝那棵挺立的楊樹看去,如同死前幻視的那般好似又看到了楊樹林下那位冰姿雪魄的公子。
唔!
姬宣清狠狠曲指敲擊額頭,在心中辯駁:
他生了病,怎能不去看他?他本就體弱,怎能再令他心憂?
上輩子你便冷落他,如今又想起那些事,你便要重蹈覆轍嗎?
煩人的思緒在腦中颠來倒去,大約站了一炷香的時間,姬宣清蹙眉扶額,深深吸了口氣,朝院中走去。
隻看一眼,她隻看一眼!
屋門隻發出極輕的推拉聲,姬宣清小心将其掩好。
避在屏風後,去看幾米開外的床榻。
季長箜大約是知道她不會回來了,睡在了床榻的外側。
他睡得并不安穩,眼皮亂顫,似是陷入了噩夢之中。
修長如玉的兩手攢着胸前的被褥,用力之大,手背青筋暴起,在白玉般膚色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猙獰。
姬宣清原本隻想看一眼。
可如今見着他這般模樣,她又如何敢走?
“長箜,長箜,醒醒。”
陷在噩夢中的季長箜隐隐聽得有人在喊自己。
便如同溺水的人抓住光亮一般,他也朝着那極溫柔的女聲那處竭力掙紮。
“呼——”
他浮上了水面,從那層層疊疊的夢中驚醒。
又聽到那道女聲在喊他。
季長箜勉力坐起身,朝那處看去,那女人并未穿着朱紅官袍,而是換了一件青色錦緞長袍,袍上繡有雲紋,腰間懸着一枚白玉,像是個年紀不大還在考學的書生。
卻隐隐有些酒氣,面上亦有紅暈,可見是在外面喝酒歸來。
“你回來了。”
他語氣平淡,姬宣清無法讀懂他的情緒。
“是的,我遇到故人,便喝了幾杯,可是熏着你了?”
姬宣清又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了屏風後。
那股萦繞在季長箜鼻尖的淡淡酒氣似乎真的散去些,可影影錯錯又有一股男兒特有的幽香纏繞其中。
她去哪了?
這是季長箜第一次在她身上聞到其他男人的味道。
他不知道以現在他這般身份是否該問清此事,他已經不再是什麼心存幻想的青蔥少年,也知話本裡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絕不會發生在官僚世家中,尤其在成婚六年無子的情況下。
若是她喜歡,納作小侍便是。
可心中酸澀惆怅快要将他淹沒,令他遲遲無法開口。
兩人之間陷入久違的沉默。
姬宣清就站在屏風後,透入房中的月色隐隐為她在屏風上投射了影子。
季長箜就那般看着,繼而苦澀一笑,道:
“若是你有了心儀之人,納入府中,定要同我說,我雖然身體不濟,但也會盡到主君的責任,替你操持……”
“季長箜,你在說什麼胡話?”
姬宣清打斷了他,話語間似也有幾分焦急。
“不是胡話,我是認真的。”
季長箜自嘲一笑,
“我身子弱,那麼多年都未曾懷上你的孩子,又怎能阻你納侍?”
姬宣清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後才說道:“你忘了,成婚時,我當着所有賓客的面承諾,這一生隻要你一人。”
那一年成婚,便是因為這話,季長箜又嫁的是才情出衆容貌俊雅的狀元,是多少閨中男兒所羨慕的對象。
“你便是毀了約,旁人隻會說是我多年無子,沒有福分。”
他的聲音愈發虛渺,
“我母親已不再朝中,無人會在意此事,也不會有人替我出頭,你放心好了。”
姬宣清恨不得咬碎一口牙,她不曾想過再季長箜眼中,她就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