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就這樣孱弱地看着她,刺眼的淚珠中似有翻騰的濃濃愁意。
她隻瞥一眼,便要在那雙發紅的眼中軟了心肝。
“罷了罷了,留下幾個仆從将屋子收拾一下,再将那小榻鋪上被褥,我今日在此将就吧。”
姬宣清捏了捏眉心,别開眼不去看他的同時,暗暗告誡自己不該同他置氣。
“裡間的浴桶也一并清理出去。”
一旁收拾藥箱的府醫聞言,擡眼看去,那浴桶水滿滿當當。
莫非不是思慮,而是因為沐浴時間過長?
“浴桶中水的深度并不适合主君這般先天不足之人沐浴,最好要在心口以下。”
見着此,她便忍不住和照料季長箜起居的侍從念叨。
竟是這等原因?她此前才敲打過這些在院中伺候的侍從,才過去多久,又疏忽他至此?
莫不是因着他身子不好,無法常常管教,這些侍從便有恃無恐起來了?
姬宣清不由怒意上頭。
“你們就是這樣照顧主君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你們何用?”
那些侍從吓得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多喘。
“是何人照料主君沐浴的?”
頭頂女子低沉的聲音高高傳來,侍從們抖動若篩。
“說!”
“是,是青空哥哥,沐浴這般貼身伺候一般都是由他來,主君不喜人多,今日不知道他去何處了,往日主君之事從不假他人之手,今晚大家都沒見着他。”
有低一等的侍從顫顫巍巍地開口。
姬宣清沉默無言。
此前季長箜沐浴需要添上熱水時,她曾前往小廚房,見着青空在那處守着熱水鍋。
青空主動談起季長箜近日憂心她的冷淡,又道出今日季長箜拿走她髒污的衣物,遣散院中下人,便是打算在姬宣清前往主屋時抛下男兒矜持成就好事。
姬宣清不忍他自傷,即便避子湯需得提前一日熬煮,若是臨了才喝此物,效果便會折去一半,她還是便命令青空熬煮此物,又令青空歇息莫要守在門口。
不想反倒令季長箜泡了許久的澡,自己還給他添了那麼多水。
是她的錯,自诩關心,卻連這些小事也不曾放在心上。
“收拾了便趕緊出去吧。”
姬宣清指尖輕顫,目光不敢落在榻上那人身上。
沒多時,屋内又安靜下來。
那人舒坦了不少,至少目光清明,再無方才的混沌。
此刻雙眼盯着她的一舉一動,見她朝小榻走去,才忙不疊出聲。
“不,不睡這嗎?”
他修長的手指無力扣住被褥,雙眸低垂,臉頰飛紅,主動邀請的話說得磕磕絆絆。
“你願意?”
姬宣清再次确定。
“嗯。”
這聲應答比貓崽的哼唧聲大不了多少。
燭光挑滅,室内昏暗,女人越過他,睡在了裡側,安分地躺在那處,連一片衣角都無逾矩。
季長箜方才湧上熱意的心口又竄入幾絲涼氣。
他小心地将自己掩入被褥。
直到柔軟的被褥沒過他的雙目,整個人沉入黑暗中。
他才仿若有了勇氣。
“今日讓你掃興了……”
低啞幹澀的聲音,滿滿的無措和欲言又止。
“沒。”
姬宣清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幾番轉動,還是沒有睜眼朝身側看一眼。
她自诩關心體貼,這般同他性命息息相關的事情竟不知。
他主動些,她便潰不成軍,全然不顧他的病弱。
身側徹底安靜下來,他不再說一句話,陷在被褥中好似睡着了。
姬宣清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有轉動脖頸撐起身子,朝他的方向挪動。
靠近了,才聽到些低不可聞的啜泣聲。
他似乎感受到了身邊之人挪動的動靜,那些本就可憐得聽不見的聲響戛然而止。
姬宣清輕擡的手滞緩在半空。
接着,慢慢落下,落在被褥上輕拍兩下以示安撫,另一隻手也不怠慢,将他瘦弱的身子卷入懷中。
溫熱帶着濕氣的呼吸抵在她的頸側。
那人順着這個姿勢就勢纏住她,少了平日的矜驕,多了幾分脆弱和真實。
他吸着鼻子,恨不能将自己整個人陷在她的懷裡。
還想再說些什麼,可她方才冷淡的“沒”字着實給他潑了冷水,他怕自己口笨,連累得最後這點溫暖的懷抱也要被人收走。
他心裡渴望着,渴望着她能像方才越過半邊床榻的邊界,主動開口說些什麼。
即便是兩句責怪也行,他也好開口解釋自己的身子并沒有那麼孱弱,至少伺候妻主是做的到的。
他就怕自己又成了她眼中的瓷娃娃。
可惜的是,她再沒說什麼,隻是不停輕拍着他的背部,像哄孩子那般。
這點缱绻的溫柔,如同幾顆微不足道的蜜棗,卻能安撫沒甚出息的他。
他也着實累了,就着這姿勢陷入夢鄉。
**
光影輪轉,外頭的天已大亮。
随着房門推開時木頭發出一聲低嘎的叫聲。
季長箜從夢魇中驚醒,他下意識便朝身旁躲去。
隻摸到了涼意。
下一瞬他便清醒過來,這才發覺身旁之人大概已走了許久,他腳邊的熱意已散得差不多。
受其羸弱的身子影響,明明是初夏,他的體溫也遠低于常人,兩手兩腳更是發寒發冷。
最近同姬宣清共眠的日子裡,那人便會糾纏着他的四肢,将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
這種踏實的熱意在清晨那人起床後便逐漸流逝,慢慢變得冰冷。
他這噩夢大約也是從那人走了之後才開始做的,不長卻令他的心口一突一突跳得難受。
“主君身子可好些?”
青空見他醒了,忙上前,兩杏仁眼中包着一大泡眼淚。
好似在他那,季長箜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昨日家主令我不要在外面守着,我便先離開了。若是知道主君不适,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他這麼說着,季長箜的兩耳卻詭異地紅了起來。
昨夜确實折騰得聲音大了些,讓未出嫁的青空守在外面,确實不好。
他今日怕是羞得不用見人了。
她,她還算體貼……
青空見他面帶春意,便知昨日主君得償所願。
隻是……
青空的心中升起些許不安和憐惜。
可惜了,家主是不會讓主君生下孩子的。
“主君,方才您從夢中驚醒,可是身體不适的驚悸?”
青空仍擔憂他的身子,懇切地問着。
季長箜這才恍然自己方才好似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可醒來卻又記不大清楚了。
他蹙着眉頭,努力抓住轉瞬即逝的記憶碎片,大片的血色糊住了夢中的畫面。
“呼哧,呼哧!”
他大口喘着粗氣,本穩坐在床榻的身子也跟着左搖右晃起來,孱弱的身子骨像是無法承受整個身子的重量,差點傾頹在地。
青空及時撲來,将他扶住。
他宛若落水之人,勾住了青空不知哪處的衣物,便牢牢攢在手中,那本就蒼白的手更是青筋突起。
“母親,好像是母親乘坐的馬車出事了。”
青空先是一愣,也怕是母子連心,自家主君有所靈感。
後轉念思索,不敢添油加醋說些令主君擔憂的話,忙寬慰道:“主君莫要瞎想,家主此刻早已到了北邊,又是戴罪之身,坐不得馬車。”
“這都是夢。”
對,對,對,是夢。
季長箜呼出一口氣,母親流放在外,按照禮制,無法乘坐馬車。
果真是夢,是他關心則亂了。
此事自是被青空私下告予了姬宣清。
姬宣清當下并未說什麼,甚至神情淡淡,好似不曾因着夫郎噩夢憂心有任何心緒波動。
可就是這麼過了幾日,季長箜從姬宣清那處得了北邊寄來的書信,撫着熟悉的筆迹,那顆忐忑的心才終于平靜下來。
“母親一切安好,我便心安了。”
那封信貼在他的心口,盈盈水眸中滿是感激。
就這麼擡眼看來,明亮的眸光灼灼落在姬宣清的面上。
姬宣清彎着眉眼低聲應了他的感謝,又覺得臉上發熱,擡手撫試溫度,倒也正常。
就是那股子柔柔蕩蕩的熱意堆在臉上心上,怎麼都消不下去。
“你若是有回信可以給我,我便命人送出去。”
這話一說出口,她又覺得十分後悔。
她分明就是被那奇怪的情緒沖昏了頭腦。
自己明明是想要将季子昀寄來的信多保留些時間再給長箜的。
長箜和季子昀之間的書信交流不該太頻繁。
那季子昀遲早會在信中給她上眼藥,令長箜誤會她,放棄她。
若不是聽青空提起那日季長箜做的噩夢,和近日長箜隐隐透露的不安,她也不會今日拿到信便給長箜送來。
她到底還是心軟了。
現在為了他嘴角蕩起的那點幸福的甜笑,更是願意為他傳遞信件給季子昀。
明明最初她深惡季長箜和季子昀之間的來往,如今她卻在有意無意中一次次讓步。
“好,我現在就寫,你等等我。”
季長箜移步來到書桌邊。
青空候在一旁為其磨墨。
姬宣清接過其手中墨條,他便識趣退下。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季長箜已寫下兩頁紙。
紅袖添香的那位手中的動作早就停了下來,直到季長箜蘸取不到墨汁,擡眸看來。
他的笑意盈盈撞入她愣怔的雙眸,才發覺為他磨墨的是姬宣清。
“妻主!”他慌了神,要起身拿過她手中的墨條,被她攔下。
隻得坐回原位,躊躇道,“這些小事怎麼不讓青空來做?”
顯然他寫的入神,旁邊站的是誰都沒分出絲毫的注意。
姬宣清握在手中的墨條陡然受力碎成兩半。
她不動聲色撇開小塊的那部分,垂眸一絲不苟地磨墨。
“這些小事,我也可以為你做。”
就在季長箜愈發不安之時,聽到那人清麗溫和的嗓音響起。
一股淡淡的甜意在心間蔓延,他紅着耳尖,低低應了一聲。
轉而又低頭寫信。
殊不知一旁的女人快被酸意淹沒。
她盯着墨條過短而不小心沾染墨汁的右手,那刺眼的黑為宣白的肌膚上染上大片的污濁,令她心中更添幾分煩躁。
怎麼遇上季子昀,她要自動避讓到他心中的第二位?
她這麼個女郎,說不上冠絕天下,好歹也是清雅端方,年輕有為,每每都硬生生被個長了白發皺紋的老婦比下去?
為何,為何不能将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
陰暗的思緒漸漸在她的腦中翻湧,就要占據她所有思緒時。
他已寫完信件,遞到她手中,幾張宣白的紙,并未用信封裝封。
連帶着還有季子昀寄來那封。
“想看便看吧。”
季長箜莞爾一笑,竟令她聽出幾分縱容。
姬宣清心中的酸澀像是蝸牛的觸角,隻言片語就乖乖縮了回去。
心中想法無所遁形,令她羞于直面他。
匆匆接過信件便離去了。
遠了院子,她便悄摸着看了起來。
那季子昀并未說她壞話。
姬宣清眯眼冷嗤。
但在信中事無巨細地關照着長箜的生活。
好似她這個妻主是個擺設,無法替夫郎遮風擋雨,要她這個年老體衰、鞭長莫測又身無長物的流放犯操勞。
啧,她還是一如往常那般令人讨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