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卓父可就架不住,重重咳嗽幾聲,眼刀一下一下剜向自家逆子。
正尴尬着,城樓上方傳來莊嚴渾厚的鐘聲,卯時已到,官員們忙整理儀容,手持芴闆,依官職大小在宮門前排成兩縱,等待宮門開啟。
少頃,宮門大開,文武兩列官員自左右掖門魚貫而入,林梧跟在戶部隊伍最末尾,在大殿以南停住,聽候宣召入殿。
今日成帝卻遲到了,說是有事耽擱,讓百官稍侯。
自成帝即位以來,如此情形并不多見,文武百官全都心存疑惑。
琉璃金瓦,飛檐大殿。
成帝姗姗來遲,端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滿屋朝臣。
與他同來的還有甯樂王元莨,幾日不見,他風頭更勝,已然占據了太子下首的位置。
林梧即便離得遠,卻也低下頭不敢看他。
起初,諸臣也大都是老生常談,各部都叫了些苦,戶部與兵部以及衆武官又就分配軍費問題吵了大半個時辰,不了了之後禮部出來上奏,說今年春祭的諸項事宜已基本籌備妥當,隻是根據占蔔,今年儀式選址不适宜在東方乾山,而是改轉向南邊的坤山,隻是坤山皇苑規模要比乾山小了不少,為了不比往年規模差上太多,問是否能請工部調集人手先行擴建,以彰顯我朝威儀。
皇帝沉吟道:“派工部修葺不成問題,隻是這坤山規模在那,再修建又能如何?”
這話一出口,精明的官員就察覺風向不對。
朝陽高升,朝堂上肅穆而寂靜,文武大臣分列兩邊,朝服整齊。
隻有統站群臣之首的兩人,一個墨色官服,一個紫色長袍,單從精氣神看,就與這朝堂上大多數的烏紗有異。
一個是太子,另一個是甯樂王李铮。
這威嚴的大殿上,文臣武将已經唇槍舌戰個把時辰有餘,突然被皇帝所言内涵吓到噤聲。
皇帝這話一出口,孟太傅便首先皺眉,“陛下三思。”
“朕說什麼了,太傅就勸朕三思。”皇帝對孟沐穎素來器重,鮮少厲聲相對。
孟沐穎站出來,行個禮後說道:“微臣之見,國朝還是該以節儉為主,應先注重生産,慎重大興土……。”
“啟禀聖上!”太子高聲打斷孟太傅講話。
“怎麼?太子也有話要講?有什麼想說的,盡管說。”皇帝唇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
太子上前一步,随即拱手道:“父皇,兒臣覺得孟太傅說的有道理。”他故意停頓,銳眼掃過臣下,繼續道,“可如今四海生平,國力強盛,百姓們又不是吃不起飯,今年祭祀可是大事,祈求一年國運昌盛,不辦的體面些,實在不像話。”
此話一出,滿朝上下俱陷入沉思。
半晌,皇帝才開口問道:“卓卿,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微臣覺得,太子所言甚是。”
“哦?”皇帝語帶玩味。
朝臣全都心中一驚,隻有孟沐穎和卓思卿心中清楚,今日之事,隻怕是有心之人引導的風向,他們冷眼等着上位者怎麼說罷了。
可話鋒一轉,成帝轉看禮部,問道:“禮部,你們覺怎樣?”
禮部尚書連秉霖思考過後,也表示贊同。
自邊境戰亂再起後,七年了,國朝從無大型祭祀。
孟太傅無奈,“陛下……”
皇帝心中有數但面上不顯,漫不經心表現出來的,是對一切的盡在掌控,見孟沐穎太傅吞吐,隻眯眼問别人道:“季卿,你統管工部,說說對坤山修繕重的看法。”
季雲生突然被點,趕忙道:“修繕之事乃是我工部職責。”
皇帝笑問道:“朕記得前幾日季卿呈奏,說工部下屬司發明了項建造新技術,足足能将建造時間縮短五成,是或不是?”
季雲生持芴的手都在抖,原本想邀功的折子,這下卻成燙手山芋,他忍不住擡頭看了眼太子,在他炯炯寒意的注視下,躬身應道:“沒錯,建……建造司的确精進了技術。”
“陛下!”孟太傅似乎還想多言,被皇帝一個眼神掃的噤聲,這是他們君臣之間的心照不宣。
“那好,既然工部技藝精進,國庫充裕,那便将坤山修繕提上日程。”皇帝的話間帶着不容知否。
“陛下!微臣鬥膽,舉薦一人承造坤山。”季雲生怕皇帝下句便直接委任于他,趕忙舉薦。
“哦?何人能值得季卿當庭舉薦?”皇帝笑言。
“禀陛下,工部郎中衛千瀾,衛大人當年就以一篇貧城改建論名鎮天下,近年經他手的建項無一不是圓滿完成,衛大人年少有為,所以臣鬥膽,推薦他出任監造。”
“好,工部郎中衛千瀾何在啊?”皇帝哈哈大笑,直接點人。
“臣在!”衛千瀾出列,态度不卑不亢。
成帝微微一笑,見他這樣子,似是打趣:“衛卿啊,若朕允你擔綱修繕,心中可慌?”
衛千瀾心中駭浪,但面上故作尋常,“回陛下,臣一身所學皆為報效家國。”
這修繕祭山表面上看起來是被委以重任,實則隐情重重,戰事剛息,國朝本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大興土木容易引起民憤,為官者,多少還是有些自私在身上,誰都怕辦不好,是以這活越過了工部尚書和一幹侍郎落在這個五品小官身上。
“好!既然你如此,那這事就定下了。”皇帝表現出一副十分信任衛千瀾的樣子,
太子突然站出來舉薦道:“父皇,此差不如交給四弟來幹。”
元莨當年在金陵有督造行宮之功,正好給了太子黨由頭。
皇帝雖然面上答應了,可滿朝心裡都明白,這活不好幹。
散朝後,孟太傅及戶部諸官追着皇帝去禦書房續話,衛千瀾邊朝宮外走,邊整理自己的衣袖,林梧從後面追上來,與他并肩沉默。
衛千瀾腳步都沒停,“我隻是個出工的,并不重要。”說罷,有些感歎似的,“人人所避之不及的事,卻并不是平步青雲的捷徑。”
衛千瀾便是當年壓了林梧一頭的狀元郎。
林梧聽着這話,無奈的歎了口氣,“衛兄,你說我們寒窗苦讀十數載,究竟為了什麼?”
“自然是……為國效力。”
衛千瀾停住腳步,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眸,繼續道:“隻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罷了。”
“衛兄,國庫能撥下的錢不會太多。”林梧壓低聲音,到最後竟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衛千瀾看她一眼,無奈苦笑,近年來王氏家族統攬朝政,朝中早已私欲橫流,國庫大多都被中飽私囊。
衛千瀾與林梧并肩,期間散朝的官僚大多數繞着她們走,甚至還有人小聲嘀咕。
“到底還是年輕,”
這些年來,不算風調雨順,水災旱災交替發生,百姓生活苦不說,朝中也無錢糧,是以類似大興土木之事,隔段時間就要被拿出來提上一嘴,王國舅向來贊同勞民傷财,而孟太傅一貫反對。
刻意忽略周遭的私語,衛千瀾自從入朝為官起,情緒越見沒有起伏,喜怒不形于色是他對自己的最低要求。
還未出宮門,林梧便被人攔住去路。
言書緩步走來,對林梧道:“下官給林大人見禮了,傳陛下口谕,召林大人往禦書房一叙。”
林梧聞聲擡眸,最初是震驚,而後是眼神毫無顧忌的上下打量。
言書,她還能不認得嘛。
皇帝現在正跟肱骨們議事,哪有時間見她,能讓言書前來傳話的,隻有一個。
可林梧現在的處境是怯懦無依的小官,沒權利拒絕。
于是便随言書去了。
望石齋的路,她并不陌生,裡面站着的身影,她也不該陌生。
此時的元莨身材昂拔戎裝剛勁,周身卻散發出一股寒凜如刀的殺氣,但因那熟悉的眉眼,林梧再面對他時第一反應竟然是畏。
元莨将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靠近的同時,開口吓唬人:“林大人…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