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說罷,又射了一箭。
林梧咬咬牙,在逞強和服軟間搖擺不定。
孟沐穎狠了狠心,假借換箭筒的時間,聲音極低地說下去:“随心,瞻前顧後做什麼。”
可林梧卻決定韬光養晦,她的箭法,可太容易露餡了。
冷風吹動袍袖,更顯林梧身上袍子寬大。
穆青催促道:“小姑娘,快些說,會不會射箭啊?磨蹭什麼呢?”
林梧臉上神色木然,隻慢吞吞道:“抱歉,不會。”
元莨聽罷,抽箭拉開弓弦。
铮然一聲,箭羽直沖箭靶紅心而去。
穆青譏笑一聲,“切~你們漢人真沒意思。”
次曰天色陰沉,又似落雪的架勢。
昨日從郊外回來,元莨實打實訓了林梧兩個時辰,緣由不詳,總之他就是嘴癢。
最近軍中異動,守都軍中分出一股,着手管理赴京流民,六部各撥人撥錢,在京南空地上漸漸起了一座難民營。
而元莨多在營中練兵,京中守軍鮮少見識戰場險惡,元莨隻得側面告知契國如何兇險,以及上次敵軍進攻之時邊城如何危在旦夕,是以傳達此時危殆,鞭策手下勤謹,加力訓練。
劍棋在校場中看了一圈,哼着曲子上階來。
趙靖在這種時候總算還有幾分正經,披着重甲看下頭練兵,長眉微沉,劍氣凜凜。
車騎校尉宮崎可就沒那麼多講究,他吹了聲輕佻口哨,“王爺,你袖中藏的是什麼?”
元莨袖中的東西好好揣着,誰知這幫兔崽子實在眼尖,他嗤道:“滾一邊去。”
宮崎哈哈一笑,在他和趙靖中間坐下,喘了口氣,轉頭見小桌上一壺滿滿的茶水早已放得冰涼,奇道:“嚯,你們倆竟然一口水都沒喝?”
軍中不比家裡,侍衛伺候得粗心,小桌上茶壺隻憑桌放着,也沒備上泥爐,這種天候,茶一會便涼了。
宮崎喝着涼茶彎腰低聲道:“王爺,我自打從軍之後就沒見過這麼差的兵,訓他們,不會砸了咱謝家軍的招牌吧?”
元莨道:“趕緊滾。”
宮崎本也嫌這風口吹的冷,于是從善如流,立刻滾了。
趙靖倒不覺得突兀,宮崎本就話多,有他科打诨顯得熱鬧。
隻是,清早他在甯樂王府見到林梧,剛要上前攀談兩句,擡頭便見林梧沖着王府大門踢上一腳,樣子雖說有些滑稽,可轉眼又像是滿腔郁憤無處發洩。
他與宮崎不同,早就想問二人關系,奈何臉皮薄,憋了大半天。
好不容易等到黃昏曰落,軍士們一散,元莨部署良久,像是多日不能來似的。
“本王要去趟江南。”沒頭沒腦的,元莨突然說這麼一句。
“江南?”趙靖疑問。
“軍營你多費心,快則十日,慢則一月,本王就回來。”
這些年來,元莨從未放棄尋找雲歸。
近來,江南有一批香雲紗入市,有人給元莨送來一塊,那質地,那紋路,與他當年在嶺南獲贈的如出一轍。
他便等不及了,太多話想當面問她。
林梧剛從戶部出來,迎面便碰上了元莨。
“唉……”林梧認命。
這麼多年了,元莨的執拗不足以為外人道。
他背着手走,不必回頭也知道林梧在後面,因為斜陽将身影拖得細長如線,在青石上遊曳,兩條影子,長一些的是他,短一些的是林梧。
京中面館迥異江南,鹹重于甜。
林梧不喜。
小店沒有包廂,大堂也已坐滿了,隻剩門口的一個小方桌,勉強坐得下兩位,林梧也隻得在他身邊坐下。
那股空山沁雪的香氣似乎沁入骨髓,從身旁緩慢地飄上來,擾得人胃口全無。
元莨照舊一句話都不說,碰着個面碗,心不在焉的吃着。
林梧更沒什麼胃口,扭頭去聽隔壁桌八卦,被元莨一筷子打回來,“吃飯。”
林梧白他一眼,隻敢生悶氣。
過了一會兒,元莨回頭一看,身邊的面碗隻受輕傷,林梧人已離開,不知她填飽肚子沒有。
他吃完一碗面,又胡亂包些吃食遛回去。
林梧不知去哪了,元莨四處尋,也并沒有尋到人影。
北風漸起,竟然又要下雪。
元莨來到戶部,找了一圈,衙門空蕩蕩,哪都空蕩蕩,林梧不知往何處去了。
元莨腳下轉了個彎,“小林大人去哪了?”
門房面面相觑,為一人猶疑道:“沒見小林大人回來。”
剛剛吃面時,他明顯将林梧當了替身,是瞧見她的不悅,可沒在意。
這林梧膽肥了,換了便服,決心隐于市,不知又在玩什麼把戲。
京中繁華,酒肆無數,找她猶如大海撈針。
林梧的确有心躲他,她瞧着他心不在焉,尋機開溜,沒回府也沒回衙門,而在一間叫近江的酒樓中叫了二兩酒暖身。
近江樓的确近江,江水蜿蜒,景緻甚好,眼下來客如織。一樓座無虛席,二樓的房間皆亮着燈,曲子宛轉悠揚。
元莨邁進門前将将頓住腳,果然遠遠見二樓一桌的幾個青年目光流轉,顯見得在凝神注意什麼。
屏息去看,角落中另一桌人倒是眼熟,仿佛是林梧身邊的随從。
元莨繞到臨江樓後院,信手撩到一個夥計,搶了人家手裡托盤,大搖大擺地端着食盤上了樓。
過了拐角,便有嘈雜人聲,聽來大約多是行色匆匆的商客,在京中兜售完貨物後,便要離去。
再向裡走,便是走廊盡頭,裡頭卻十分安靜,并非無人,隻是不似外頭高談闊論,是人們刻意壓低聲音說着話。
男人的聲音年輕而鋒芒,“少主行事當平穩才對,如此冒進,恐生禍患。”
這倒也像是商客語調,隻不過對方的嗓音,他熟悉得過頭。
元莨不忙,半身靠着牆,耳聽林梧冷靜道:“冒進?”
林梧聲線清越,聽在耳中猶如冰雪融化,奈何她從不肯多與他多談。
那男子氣道:“難道不是?”
林梧将酒盅磕了磕桌案,“程錦,我等不得了,今不同往,一心追求和氣生财,活不下去。”
元莨無聲地挑唇一笑,知道這大約是孟太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