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大連周水子機場,再輾轉兩三個交通工具,下午頂着烈日,賀晚恬坐上了前往當地的馬車。
前方道路是坑坑窪窪的泥地,車上還殘留着經年拉土豆的泥垢,胃裡總感覺有東西在翻騰。
一路颠簸,這裡空氣質量不錯,至少天空很藍。
到了縣裡,賀晚恬在村子裡轉了轉。
赭紅的落日似被黏住一般懸在半空,熱風吹過老人筋骨嶙峋的手。穿着少數民族服飾的女人背着簍子,裡面有個鏟子,用來撿幹糞。豬欄屋邊是茅房,土生土長的馬匹。
支教老師畢霏笑着問她:“是不是驚呆了?我剛來的時候,也這麼感覺。”
風在“嘩嘩”響動,遠處的天邊像個透明巨大的雨滴。
周圍動物不安地來回走動,似乎知道暴風雨要從哪個方向來。
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又上來了,賀晚恬笑笑沒說話,擰開瓶蓋喝了口水。
昨晚是在飛機上過得夜,迷迷糊糊沒睡好,半夢半醒地夢到了和賀律去遊樂園的事情。
山呼海嘯、人流如潮……她跟着小叔,從星光大道去到旺角廣東道,看複古的霓虹招牌,遇見日落飛車,在充滿年代的城市裡聽樓宇間的嘈雜,去鲗魚湧打卡變形金剛裡的怪獸大廈。
接着畫面戛然而止。
回到了18歲的夜晚,男人溫熱的呼吸落在頸窩,空氣裡飄着淺淡的香,光線明明暗暗。
做了個春夢。
賀晚恬将喝完的礦泉水瓶捏扁,扔進了一個用塗料罐做的垃圾桶裡。
村頭坐着個老人,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看,賀晚恬晃了晃手裡的畫筆:“介意當我的模特嗎?”
對方黝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不說話。
賀晚恬說:“不要錢。”
老人家遲緩地露出些笑意。這位布朗族86歲的老人鄭重地包了個頭巾,像是小孩學坐姿那樣端正。
她腿腳不好,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村子,笑時臉上的皺紋縮在一起:“沒人給我拍過照片,沒想到有個小姑娘給我畫像。”
一小時後,賀晚恬收起畫闆,留了個聯系方式給畢霏。
賀晚恬:“我回京後再把畫寄過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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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晚恬自己導航到了乘客點,在路口站了十來分鐘沒等到鄉村巴士。
山雨綿綿,空氣泛着潮,風聲雨聲裡,世界安靜得像聽不到一絲喧嚣。
她運氣不好,用防曬衣兜着腦袋在雨裡淋了快半小時,也不見巴士的影子。
身體冷冰冰的,心情逐漸煩悶。
她用腳尖碾着雜草,用力碾着,直到變成一個小坑。
遠處有輛面包車駛來。
老舊破敗,車漆斑駁,仔細分辨是本地牌照。
賀晚恬沒揮手,面包車便主動放慢了速度,然後停下,搖下車窗。
駕駛座的中年男人問:“小妹兒,一個人啊?”
她抿了下唇,沒說話。
中年男人:“要去哪裡?”
雨下得更大,“噼裡啪啦”地砸在地上。
沒等賀晚恬想出所以然,耳邊忽地傳來一聲鳴笛。
她撩起眼皮,看見錯落有緻的村莊處,駛來了第二輛車。
中年男人拉開車門下車,膚色黝黑,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外地人?旅遊的?”
“是啊,組團旅遊。”賀晚恬笑笑,揚了揚下巴示意,“我同伴來接我了。”
中年男人順着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駛來的車,似是不信。
她往馬路上走,那道視線就追着她,如芒在背。
天空昏暗混沌,車燈映在眼前,橙亮的兩道光線打在泥濘的路上。
賀晚恬遙遙揮手,她心想,賭一把,那面包車司機看着不像好人……
黑色大衆浸入眼前蕭寒的背景。
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
賀晚恬走過去,故作熟稔地跟大衆車主交談。
女司機,職業裝,嚴肅幹練。
“你好,方便載我一程嗎?”
“你一個小姑娘?”
“嗯,對。”賀晚恬拿出手機通訊錄給她看,“燕京人,聯系了支教老師過來的。”
女人看一眼:“哦,那上車吧,雨怪大的。”
“謝謝。”
賀晚恬拭了把從眉上落下的雨水,她頭發都濕透了,一縷一縷地黏在側臉。
雖然狼狽,但是心下松了口氣。
拉開後座車門,往裡看。
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睛裡。
空氣中氤氲濕意彌漫。
後座坐着位年輕的男人。
襯衣西褲,輪廓分明。
賀晚恬愣住,一瞬間的心窒。
綠色山城在車窗的光影裡浮浮沉沉。
她長睫上挂着水珠,輕輕眨了眨。
腦子裡沒由來冒出個想法:她漫畫都不敢這樣畫。
而賀律露出意料之外的神色,隻是淡淡彎唇:“好巧。”
忽然間,車裡悠揚的粵語歌有了明快的旋律:
“跨出的步履如作畫,沿途靜聽山海清雅。”
“帶點耐心,再兜個圈嗎?”
兜兜轉轉,跨越了2200多公裡再相遇。
原來不是運氣糟糕等不到巴士。
而是運氣實在太好。
車門開到一半,賀律接過遞來的傘,撐開,下車。
一柄黑色雨傘向她傾斜,遮住了涼涼的雨絲。
男人磁性的嗓音微沉,低笑:“小朋友,愣什麼?”
他伸手,五指修長,骨節明晰。
懸在空中像是邀請,耐心地等待她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