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惜時躺下休息後不久,方行知的手機響了。他在資料書上做了個記号,看也不看就接了電話。畢竟手機通訊錄裡,目前隻有零星幾個人。這時候會打電話聯系他的,除了瑞優不會是其他人。
“瑞老師?怎麼又打回來了?”
通訊那邊傳來瑞優有些嚴肅的聲音:“我再和你确認一下,你那裡沒發生什麼事吧?你第一天去學校,就遇到這種事,那個叫聶威的有沒有針對你?”
噢,原來老師是加班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因為關心他再次打電話過來。
之前他說明情況的時候,對聶威如何對待自己,隻是一帶而過。
雖然在和章惜時談論這件事時,他能自然地說出,處于弱勢的一方該主動尋求外部幫助這種話,但輪到他自己,他也是習慣性地報喜不報憂。
就好像,讓其他人幫忙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一種什麼羞恥且令人慚愧的事似的。
“有,不過已經被我糊弄過去了。老師,很關心我呢。”
“……我現在是你事實上的監護人,雖然手續上有些麻煩……我也不會去辦,但事實如此。關心你是應該的。”他聽到瑞優的聲音,對方确實很困了,連帶一貫清朗溫潤的嗓音都有些低沉。
“沒問題的,放心吧。實在不放心,就這兩天多辛苦一點,盡早幫我把問題解決?”方行知說,有些得寸進尺起來。
“嗯,我盡量。”
“……老師?”
“怎麼了?”
“我剛剛隻是,想要開個玩笑——”
“現在害怕得罪我了?行了,我就打電話再問問你,答案得到了,真的要趁早睡了。”
瑞優再次挂斷了電話。
他看着手機屏幕,心想言不由衷的瑞老師果然可愛。一擡頭,卻發現章惜時躺在床上,面朝着他,棕褐色的眼睛分明地睜着。寝室的頂燈已經關了,屋裡隻剩下他這一側還亮着台燈,以及一台手機發出的孤零零的冷光。章惜時身體側躺在被子裡,隻有一張下巴尖尖的臉暴露在外,膚色本就偏白,此刻更如白釉一樣泛着冷光。
創可貼還在章惜時臉上貼着,讓他有一種脫離于校園的陌生感。彷佛他本該待在醫院和研究所,而不是在這裡。
“你口中的老師是誰?我們學校的嗎?你在向他尋求幫助嗎?我告訴你,沒用的,老師隻會和稀泥。”章惜時說,神情一片笃定。
方行知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你找過老師了?發生了什麼?”
章惜時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
“你回答我,我才會回答你。等價交換。”方行知說。
“……那天聶威踹在我肚子上,我嘔吐了,在班主任的課上。課下,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問怎麼回事。我如實說了,并請班主任幫忙,他答應我會處理。但是——”
章惜時咬了咬牙。
“聶威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我找到班主任,他告訴我他已經和聶威談過了,聶威也答應不再這麼做。他作為班主任隻能做到這些,管得太寬,反而會被投訴。之前在其他學校就有老師處理類似事情,被學生家長捅傷的事發生。他知道我是好學生,也鼓勵我繼續在學習上用功,其他的事,能忍則忍,明年六月份就高考了,不想高考就出國,少一事總好過多一事。總之,不了了之。”
章惜時慘笑了一下。
“班主任不是能幫你的人。他想要幫你,但以他的能力無法解決問題。在你和聶威之間,你是更溫和更講道理的那個,他的話對你有用,對聶威沒用,解決不了問題,隻好解決你了。隻要你忍一忍,忍過這些事,同時還保持優異的成績,對你的班主任來說,霸淩問題不存在了,教學成績也保住了。”方行知說,他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
大部分時候,出現問題人們并不在乎公平和正義,而是如何讓現狀看起來更像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至于代價,往往是本身就受到侵害的受害者來支付。看似中立的裁決人。他既不需要付出代價,又能獲得“解決問題”的好處,他當然會想當然地勸說受害者隐忍、大度、原諒。
至于這類人如何成為裁決人,如何獲取居中裁判的權力,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領袖則不同,領袖是有能力替追随他的人實現公平正義的人。
“憑什麼,明明錯的是聶威!”
章惜時咬牙。
方行知想了一下,問:“你想懲罰班主任的不作為嗎?”
“當然!不……這個,還是……”章惜時猶豫了一會兒,補充道,“雖然他做不了什麼,但至少一開始還是想要幫我的。而且,我隻是學生,沒能力做到這點……”
“你不會想要傷害失職的班主任。所以,班主任勸你忍下這一切,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或許良心會不好受吧。但良心和道德對不講良心和道德的人,沒有什麼用處。”方行知說,年輕的眉眼甚至顯得有些冷酷。
“你在教唆我去威脅老師?”章惜時問。
“不,我隻是在闡述事實。在我看來,老師和家長這種上位的人,本該為學生和孩子負責,非得讓弱勢方變成刺猬和豪豬,碰一下就能紮得手鮮血直流才去真正解決問題,這是他們的失職。但目前事實确實如此。”
“……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我知道了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樣解決不了問題!站在一旁無動于衷,冷嘲熱諷的你,和聶威那群人又有什麼區别!現在還跑來教育我?!”章惜時眼眶紅了,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方行知冷靜地看着他:“好點了嗎?”
語調卻異常溫和。
“什、什麼?”章惜時有些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