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黑着。
雅博市入冬了,速度很快。雅博市的秋冬之交,就是昨日穿短袖,今天換毛衣。
曾妍光上半身就穿了三件,還沒到穿秋褲的時候。不過秋褲也已經跟着其他行李打包好,郵寄到柯紀市了。
機場是亮堂的,白的,在夜裡像會發光的天堂。畢竟,來這裡的人都要上天,那怎麼不算天堂呢?曾妍拖着大行李箱,坐在候機廳的鐵椅上,椅子冰冰涼,手裡插着機場usb插口充電線的手機卻熱得燙手——盡管賺得多,但她一直沒換手機,手上這個已經用五年了。她反複确認手上的機票,背包裡的證件,拿出來,又放回去,又拿出來。
“看啥呢。”
聞聲,以及,聞泡面香,曾妍擡起頭。林梵舉着碗泡面,戴着黑色假發,穿着西裝,在她身邊坐下。
“不敢相信,就是…”曾妍抱着黑色的包,靠到椅背上——脖子被猛一涼,“嘶…!就是,突然要走了,有點接受不了吧。”
“這有啥,以後你接受不了的多了去了。”林梵吸了口泡面,“這不是了解了你一樁心事嗎,怎麼看着不是很開心?”
“開心不起來。”曾妍将頭撇向另一邊。淡季的機場,人并不多,多是坐飛機出差的。大家忙忙碌碌,像一堆小螞蟻。雖然并不讨喜,但也不會讓人讨厭。
“嗐,至少這幾個月,張會給你護好好的,有啥好擔心的呢。”林梵吸了一大口面,将叉子插在面裡,仰頭看向天花闆,“不過,你在柯紀也不能久留。至多三個月,你就得搬走。去哪,再議吧。”說完,她拿叉子舀起泡面。
“…又要搬?怎麼說?”曾妍将頭轉回來。林梵并沒有看她,低頭又吃了口面,泡面香往外冒。吸了半碗面,她又說道:“你以為能躲一輩子?張汀現在忌憚起何木榮了,你個二把手,能留嗎?”
“那到時候…”
“我幫你跑。”林梵放下面,掏出面巾紙,擦了擦嘴。曾妍沒動作,隻是抱着黑色的旅遊包,通知其他航班延誤的機場廣播在候機廳裡回響,帶來一種詭異的空曠感。
“為什麼?”許久,面前登機的隊伍都已經盡數上飛機,幾個空姐在找最後一個沒登上飛機的乘客。曾妍在這時候才開口問,淺棕色眼珠略往旁邊的人身上移了些。
“你是個人才,得讓你活着才能創造價值。”林梵一手玩着長頭發,之前漂染的粉色的頭發已經開始部分發白,“到時候再說吧,反正。”
“嗯。”曾妍應着,看向外邊,停機坪上一輛飛機正在起飛,助跑。她挽了下頭發,手在耳邊懸了一會兒,随後将已經長到齊肩、可以綁起來的短發撩到耳後,說道:
“其實,我心裡,可能有點舍不得何木榮。”
睜開眼。林梵本來都閉上眼,準備眯一會兒了。聽這話,她睜開眼,頭沒動,看着天花闆上的燈,看得眼睛恍惚。
“為什麼?”
“畢竟,我們在一塊很久了。”曾妍還是看着外面的停機坪,好像看着未來一小時自己要登上的飛機,戴着自己走,飛到另一個地方,“我跟她,認識快三年了。說長也不長吧,畢竟我也奔三了。但,她畢竟幫過我很多,而且,我們關系确實挺好的…”
“你不是接受不了她做的事情嗎。”
“所以才要走。我也是被逼的,不然,我不會走的。不會從何木榮那邊辭職,也不會飛到柯紀。雅博市是我老家,我也挺喜歡這裡的。”突然覺得有些冷,曾妍裹緊了羊毛大衣,卡其色圍巾包着的圓臉下露出笑來,“而且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安排好我走了。我自己的意見,應該要再待會再找機會走。所以我根本就沒想到啊,何木榮去東南亞之前,我送她去機場,竟然有可能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
說完,曾妍看向林梵,林梵亦看着她,現在曾妍的眼睛亮亮的,像玻璃。
于是兩個人沒繼續說話,雙雙轉頭目視前方,靠在椅背上,靜靜的。身後的人還在流動,隻有她們是靜默的。
沒等太久,曾妍的登機時間就到了。走之前,曾妍拉着一隻行李箱,背着包,回過頭。隻有林梵一個人站在後面目送她。她與林梵都沒做什麼,沒有揮手也沒有道别,曾妍就一個人踏上了飛機。
沒經過任何準備,她就被安排好,有些被動地、被迫地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種感覺,讓她有種難言的恐懼感。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恐懼感。
她是一顆被移動了的棋子。
飛機已經升空,雲層不厚,地上燈火通明。她俯瞰着雅博市——前些日子,大概小半年前吧,她還在跟何木榮說,明年一年想把雅博市玩得透透的。
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她拉上窗闆,閉上眼,在幽暗的隻開了小燈的機艙裡。
一人在天上,另一人隔着時間偏差,在地上。
飛機似乎是很常見的事物,但這也隻是針對部分人而言。至少何木榮知道,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沒坐過飛機。
這是何木榮在這裡的,不知道第幾天。她不太記得了。來這裡的幾天,沒帶曾妍,她也信不過别人,事事都是自己經手,累得昏天黑地。碎片睡眠,加上忙得沒空看手機,她的時間觀念都被擊得粉碎。
看來曾妍這種角色還真是剛需。何木榮靠在皮質轉椅上。那把椅子已經有些年頭了,不過何木榮打幾年起去了對岸,就不常來這裡,于是也不會很舊。就是看着有些油,不舒服。
還是得讓曾妍張羅着買把新的。何木榮微微睜開眼。算了,還是自己去吧,曾妍不敢來這裡。
也是,正常人肯定不會來這裡的。何木榮當年那是沒有選擇權,不得不過來。
“進來吧。”
看手下人在門口徘徊許久,何木榮坐直起來,向門口喊了一聲。
聞聲,門口的人走進來,低着頭。
“何總,您列出來的那些人,已經全部處理完了。”
何木榮手底下的人,哪怕不是中國人,中文也說得很好。或是說,這裡的人都這樣。領頭的,實際上相當一部分是中國人;底下的呢,也多是。賺錢,誰管你是哪裡人呢。難道李本剝削的就不是同民族的人嗎?誰又比誰好呢。
前來報信的人不敢看何木榮,頭低得近乎要埋到柚木地闆裡。何木榮都看在眼裡,不過她并不覺得奇怪。最近她殺了太多人,人人自危。
不過她也覺得奇怪。有的沒做過什麼錯事,為什麼還害怕呢。
俯視着來人,何木榮低垂着眼,看着對方。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的手下可憐,每個人,被她所害的人也可憐。所以她才要他們死,所有人一起,就像冬季,大家把手放在一塊,熱呼呼的。誰也不落下誰,誰也沒被抛棄,大家抛棄階級、性别、經曆,一起走向死亡,永恒的寂靜。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然而她手下的人肯定是無法理解她的。她面前的人冷汗直流,卻又不敢怠慢,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是不是自己。
“…我們發現了有人試圖集結團隊,刺殺您。”
“噢?”何木榮站起來,黑色針織衫自然地下墜,“是誰?”
“說名字您可能不記得,叫童濱。”面前人稍微站直了一點,不過頭還是低着的,看得何木榮有點想笑,像一隻鴕鳥在給自己彙報工作。還是秃頂鴕鳥。你們腦門沒毛的,還是擡起頭做人比較好,“她是前任話事人的手下,埋伏了幾年,前些日子才叫人發現。”
“她現在在哪裡?”何木榮腳輕輕踏着地闆,笃,笃,笃,厚底皮鞋發出的聲音。
“事關重大,不敢随意處置。已經關押,等您指示。”
“噢,還好你們沒殺了她。”何木榮走過辦公椅,到下屬面前。面前的下屬看到何木榮的影子向自己逼進,大冬天的,汗出得比夏天還多,“帶我去見她吧。除了她之外,她組織的其他人呢?”
“全部關押起來了。”
“這個反抗組織,除了她,還有其他領導人物嗎?”
“沒有了。”
“那其他的,全部處理掉。”何木榮繞過下屬,“吃飯的時候,讓其他人端着飯,去看看他們是怎麼變成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