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郎,面不改色說出這番圖報君恩的話,令燕甯暗自提高警惕,甚至懷疑對方莫不是什麼訓練有素的細作。
像是怕她碰到自己的雲紋錦靴,略往旁移了半步,換個角度便看到了有意思的東西,視線從她腕臂上的那一點守宮砂,遊至女子撩動發絲的耳後。
近來他翻閱太極殿裡的文獻典籍,看到過這麼一句話,‘渤澤男女,姿容秀麗,耳後藏鰓,善窺人心,生而忠情好色,馭海魚衍化得神兵,戰無不勝。’
關于渤澤的記載篇幅很小,卻概括了渤澤國子民的外貌、喜好、風土人情以及戰鬥力,他們多數生得漂亮,耳後藏有鰓蓋,能在水下生活,富有冒險精神,善于窺視人心,具備極強的觀察力,喜歡貌美的伴侶且忠情所愛,海魚是他們是對海上奴隸的稱呼,最厲害的海魚可衍化出神兵,成為他們的作戰武器,所向披靡。
惠子知道他在看什麼。
善解人意道:“聖上初登大寶,正值用人之際,奴願為聖上解憂。”
“那寡人問你,可是來自渤澤?”燕甯颀長身姿立于月下。
“奴自幼随阿爹在瀛洲長大。”惠子道。
燕甯勾唇淺笑:“景啟是怎麼找到你的?”
“是奴婢自己,撞到大将軍面前的。”惠子眸色沁入一絲甜意。
她沒否定自己是渤澤人,也沒承認與景啟有什麼其他關聯。
起初燕甯留她在身邊,不過因着那兩三分神似阮舒窈,不願讓她遭旁人玷污,如今卻是對她的身份多了一絲好奇。
也僅僅隻是一絲好奇,極為寡淡。
見他擡腿,惠子的視線跟去太極殿門前,急聲道:“奴自知入不了聖上的眼,可衍神兵,能助聖上一展宏圖霸業,開創盛世。”
衍神兵數百年來被視為北國的守護者,朝野内外皆以為關鍵時刻,神兵自會天降,但惠子好像發現了什麼。
燕甯腳步頓了頓,骨子裡透着懾人威壓,幽悠轉過身。
現下北國最後的倚仗就是衍神兵,天厥很快就會再度來襲,他們忌憚震天雷,必然會調整作戰策略,所以燕甯在權衡,是否要召景啟回朝。
這種感覺好比是已經咬住了獵物的脖頸,卻因腹部被另一隻獵物偷襲,而不得不松口,慧敏如燕甯,自然也猜到天厥與瀛洲已聯手,他們配合默契,試圖鉗制拴住北國,逐步蠶食。
若非背後有妖人指點,天厥做不到如此。
他看了惠子一眼,沒有問話,卻留了足夠的停頓,像是願意繼續聽一聽。
惠子臉上浮現出喜悅神色:“隻要讓奴進到太極殿,奴就能幫殿下,跟衍神兵對話。”
燕甯将信将疑:“你想從寡人這兒,得到什麼?”
惠子微微仰起下颚:“請聖上垂憐,讓我做你的皇後。”
這一個你字,用得十分微妙,不是說做北國的皇後,而是說做你的皇後,她喜歡燕甯。
見燕甯未立即拒絕,心中燃起一絲希冀。
燕甯打量她,漆眸如深淵:“渤澤子民瞳生異色,能看見隐于無形的衍神,你說,寡人若是剜下你一隻眼瞳探究,你舍不舍得?”
惠子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跪直的身子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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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沈府一片幽邃。
回廊上的白色燈籠尚未撤下,阮舒窈溜回府後去祖堂給沈慕時上過香,沈府唯一的男丁,就這樣沒了。
老太君中年喪子,晚年斷孫,又在牢裡吃了些苦,已是病骨離支,瘦得脫形。
阮舒窈一進屋,看到榻上縮成一團的羸弱老人,踉跄着撲到她面前,胸口堵得慌,嗚的一聲哭了出來:“祖母~”
猶記得入府那日,天色蒙亮,她遠遠瞧見數十盞螢螢發光的燈籠排在沈府門口,還未及下馬車,便聽見蒼老又慈祥的聲音關切她:“丫頭不急,慢些走。”
老太君穿堆繡葛蜀華服,紫色嵌珠的抹額系在銀絲上,整個人散發出榮光貴氣,牽她的手踏入沈府。
而此時的老太君瞳孔渾濁,已經開始認不得人,聽到模糊的聲音,随口說起胡話:“這是做什麼?”
好似是一個三歲小童,發出稚嫩的疑問。
“祖母~”她拉住蒼老而木讷的手掌,努力擠出一個滿是淚水的笑顔:“孫女不孝,才來看您。”
老太君動了動腦袋,眼神中閃過一絲光亮,聲音雖微弱,卻帶着一絲欣慰:“你可要留下來用午膳?”
這會子已是夜半三更。
一旁的趙氏拿帕子拭着淚水,撇過臉去。
“祖母!”沈初冉跪去榻前,哭音道:“姝妍來看您了,你不認得她?”
“認得。”老太君嘴唇翕動:“她是,四海家的小女兒,好看。”
認不出來阮舒窈了。
“那我是誰?”沈初冉顫抖着去撫老太君的額鬓。
“你,我也認得,你是巧姐兒的嫂子,來教我使針線。”老太君眼神開始渙散,嘴角卻挂着一抹安詳的微笑。
醫者上前給老太君施針,又喂了些正氣的藥汁,漸漸的呼吸變得沉緩,阖上皺巴的眼皮像是睡着了。
榻前她與沈初冉守着,勸了趙氏回屋歇息。
大約五更天不到,府裡傳來動靜。
聖上駕臨沈府。
她哭過,眼睛紅腫着,跟随沈府女眷齊刷刷跪在前院接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