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悉心教養了這麼些年,如今江非沉還是死了——
就死在青山城無涯洞外。
就死在賀承眼前。
盛錦華似是為江非沉憤憤不平,又似是感慨風雲無常,撫着手邊烏木刀鞘上雕着的梅枝沉默了片刻,搖頭歎道:“往年試琴會,四大門派哪回不是卓莊主親自迎進山莊裡的?這回可是聽說青山城那頭,琴劍山莊連知會都沒知會一聲。要我說,也是難怪,青山城裡無涯洞外的事已經有小半年了吧?那麼多條人命說沒就沒,還死得那樣慘,青山城至今都沒給個說法,琴劍山莊不痛快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是嘛!”李松與鳳鳴山有舊,當時同為四大門派的鳳鳴山也有弟子和江非沉同樣死在青山城,聊到這裡李松不禁動氣,“青山城就是糞船過江,在那裝死呢!莫說琴劍山莊有氣,鳳鳴山肯定也是咽不下這口氣。”
盛錦華笑意泛寒:“不錯,眼下就看逐月閣二公子能不能挺過來,若他能醒,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問便知。即便青山城要繼續縮頭當王八,真相也能大白于天下。”
這頭李松與盛錦華聊得興起,那頭吳萬裡卻兀自舉着酒碗若有所思。
他别号“一竿身”,确實瘦得厲害,春衫輕薄,幾乎可以看見他強撐起衣袍的那一身嶙峋瘦骨。他瘦長的手指輕叩着碗沿,聽了半晌,狹長的眼倏然一擡,忽然問同座友人:“你們說,賀承不過是個外姓弟子,青山城為何偏袒他至此?”
聽了這話,賀承倒酒的手頓了一頓。
這個問題,不光吳萬裡想不明白,隻怕除了賀承自己,沒人能想得明白。
當初怕人認不得他的劍,辨不出他的招,賀承在江非沉他們身上刺那一劍時存心留了破綻,好教熟悉他用劍習慣的人一眼能看出那幾劍出自他手。
也沒曾想,反而弄出如今的局面——
江湖上人盡皆知,他賀承手刃數人,畏罪潛逃,偏偏他的師門青山城三緘其口,事發将近半年,卻不曾發聲指責過賀承半句。
“這有什麼好想不通的?都說是陸城主被賀承擄走了,自家掌門被人拿捏在手裡,青山城哪裡敢多說什麼。”回答吳萬裡的,卻是個少年清亮的聲音。
聲音自靠門邊的那張桌子傳來。
賀承循聲看去,那張桌子圍坐着四五個少年,都穿着明亮缃色衣衫,他認得,那是梧城鳳鳴山弟子的裝扮。細看之下,開口說話的年輕人不過十四五歲上下,眉宇間皆是少年人不羁的輕狂。
吳萬裡看他一眼,随口接了他的話:“你怎知是賀承擄走了陸城主?你親眼見了?”
“雖然不曾,但我聽人說的!”那少年被那輕飄飄的一眼看得不服氣,“我們掌門被卓莊主邀請入住琴劍山莊,我們就近住在了離山莊最近的月明樓。那可是南州城最好的客棧之一,住的都是幾大門派的弟子。”
邊說着,他邊上下打量了吳萬裡一番。
都說先敬羅衣後敬人,吳萬裡他們幾人無門無派,随性恣意慣了,衣着稱不上華貴,頗有些落拓不羁的意思。那少年眉眼一揚,語氣越發張狂起來:“三位前輩大概是沒去過月明樓的,自然沒聽過幾大門派的人議論此事。”
“白雪三友”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動,那桌少年不過十四五歲,不認得他們倒也正常。
隻見那少年昂着頭,幾乎要拿鼻孔看人,與他同座的師兄弟相互遞了個眼色,也沒人阻攔,隻等着看熱鬧。于是,那少年說下去:“青山城嘛,想必前輩也是沒有去過的,自然是不知道那一夜青山城無涯洞外,不僅有賀承與各派師兄的打鬥劍痕,也有好幾處斷雲掌的痕迹。”
少年愛賣關子,頓了一頓,又繼續說:“斷雲掌是什麼!那是青山城隻傳掌門的絕學,因此賀承傷人時,陸城主必然是已經聽見動靜趕到了無涯洞。但後來幾大門派翻了遍青山城,既尋不見陸城主,也尋不見賀承,可見賀承逃離時,帶走了陸城主。”
吳萬裡又問:“怎麼就是賀承擄走陸城主,不是陸城主制住了賀承?”
那少年眉眼一挑,仿佛吳萬裡問了個蠢問題:“陸城主若非受制于人,怎麼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露過面?青山城在風口浪尖上煎熬了半年,身為掌門,他怎麼能坐得住?”
其實這并不成少年一廂情願的猜測。
關于青山城城主陸嶽修的下落,江湖上早就衆說紛纭。說他被賀承擄走,已經是最溫和一種,更有駭人聽聞者,猜測陸嶽修被吸盡内力,早已油盡燈枯死在孽徒賀承手中。
吳萬裡存心要逗那鳳鳴山的少年,又問:“陸城主畢竟是賀承的師父,武功修為都在賀承之上,賀承怎麼能輕易擄走他?”
“不能輕易做到,卻不是必定做不到。”提到賀承,那少年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半是崇拜,半是嫌惡,自顧自糾結了片刻,終于理順了思路,“自古英雄出少年,若扒了尊師重道那層僞善的皮,舍命一搏,賀承未必就不能赢陸城主一招半式。不過,賀承這樣的人實在可怕至極,人品有缺不仁不義,偏偏功夫修為還那麼厲害——哎喲——”
少年話未說完,忽然捂着屁股驚叫一聲。
他轉過頭,一眼看見酒肆門外站着個小男孩,舉着彈弓,眯着一隻眼看他。
高談闊論被打斷本就氣人,何況還是被人拿彈弓射中屁股的方式打斷的!
少年又羞又惱,轉身過去,過去提着小男孩的衣領,語氣不善:“哪裡來的小東西,為什麼拿石子打我?”
那孩子不過七八歲,長得又瘦又小,像隻小雞仔似的。鳳鳴山少年人高馬大,那孩子打又打不過,躲又躲不掉,被他提着衣領桎梏着,卻毫不畏懼,仍伸着脖子沖那鳳鳴山少年嚷嚷:“不許你們說賀承哥哥壞話!”
賀承哥哥?
角落裡看熱鬧的某人手一抖,灑了半碗酒。
他什麼時候招惹了這麼個小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