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着傘沿滴落,賀承想起那一夜從他手中淩雲劍鋒刃上滴落的血水。
都是水珠落地,聲音很是相似。
可血是熱的,雨卻是冷的。
盯着冰冷的雨水看了半晌,将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賀承重新擡頭盯着那撐傘的少女,似笑非笑又問一遍:“賀承不僅無故殺人,更殘害同門,難道不該殺嗎?”
“天下兵刃何止千萬,就沒有一柄劍會刺出與淩雲劍一樣的傷口嗎?即使那些傷當真出自淩雲劍,便一定是我師兄刺的嗎?即便,即便果真我師兄用淩雲劍傷的人——”說到這裡,少女大概也覺得有些理虧,頓了一頓,語氣卻不肯弱下來,“反正我師兄是不會無故傷人的,即便果真動了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别的緣故!”
賀承戴着膠皮面具做不得表情,在旁人看來,他的面容如被凍住一般僵硬,可他看着少女的目光比陽春三月清水河裡的水波還要溫柔。他默不作聲地盯着她看,安安靜靜地聽她把話說完,久久沒有出聲。
可少女說了那麼長一段話,無人應聲,像是一拳打進棉花裡,令人難受極了。她頓了一下,隻得又往下補上一句,勉強做個總結:“總之,此事尚未定論,你不能無端往我師兄身上潑髒水!”
賀承垂眼低笑,輕聲重複:“竟還是未有定論?”
他說這話的聲量不高,分明是喃喃說給他自己聽的。可少女離他太近,不僅完整聽見這話,還将他語氣裡的嘲弄聽得分明,登時惱怒起來:“還未尋着我師兄,這事自然未有定論!”
這少女對賀承偏袒太過,幾乎到了無理取鬧的地步。可賀承心想,不能縱這樣着她在南州城裡任性妄為,一面感動于她的回護,一面提醒她:“話可不能這樣說,若一人畏罪潛逃,卻長久地找不到他,這人便無罪了嗎?”
“你——”她一時語塞,杏眼含怒,狠狠看着面前戴着膠皮面具的賀承,長劍出鞘,橫劍當胸:“一派胡言!你向我師兄道歉!”
滿大街都是看熱鬧的人,這丫頭怎麼還越鬧越大?
賀承微微皺眉,無奈:“姑娘,你得講點道理。”
“我的劍便是我的道理!”見他依然不肯低頭,少女片刻沒有耽誤,挽了個劍花,便揮劍向他刺來。
雖是猝不及防,可賀承的應對依舊顯得遊刃有餘。長劍當前,他半步未動,左手将身邊的孩子撥到身後護住,待少女的劍遞到眼前來,如水劍光映過他的眉眼,才悠悠然擡起右手,伸出兩指輕輕夾住劍刃,止住攻勢。
他不是輕敵,他隻是太過了解她。
她的心腸是軟的,斷不會因為幾句龃龉就動了殺念,是以出劍雖疾,卻不是殺招。
名劍出鞘,圍觀的人中當即有人認出少女來——
“是橫秋劍!”
“橫秋?她是青山城的陸曉憐!”
那少女确實就是青山城城主陸嶽修捧在手心裡的獨女陸曉憐。
劍氣橫秋。
她手中這柄橫秋劍,當年還是賀承起的名字。
數月前離開青山城後,賀承這是第一次見到橫秋劍,也是第一次見到陸曉憐。
當時事出突然,他與師父倉皇離開青山城,來不及給陸曉憐留下隻言片語;如今他經脈俱損,沒多少日子好活,更無須同陸曉憐多解釋什麼。她與世人一樣,隻看見那幾具屍首上的傷盡數出自淩雲劍,出自賀承。
那之中,還有她的大哥陸興劍。
賀承本以為,她會恨他,那本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可今日在南州城重逢,相見不相識,她說的每一句話卻都在護着他。
賀承手腕一翻,劍光從眼前掠過,他夾緊劍刃,憑着手腕的巧勁往後扯,像釣魚一樣,将握着劍柄的陸曉憐拉得離自己更近些。他不可能傷她,把人拉近些,隻是為了方便跟她說話:“江非沉死後,琴劍山莊與青山城結怨不淺。你在南州城裡替賀承說話,是嫌這事鬧得還不夠大嗎?”
“我怎麼想的,便是怎麼說的!”陸曉憐橫掌隔檔,試圖将自己的劍從賀承手中抽出來,“青山城弟子重情義,豈會因為怕事,任由你們胡說八道構陷同門!”
賀承皺眉:“你隻身來南州,青山城的人就不管你嗎?”
“這是我們青山城自己的事。與你何幹?”說話間,賀承夾着劍刃的手指稍稍松動,陸曉憐像一尾機敏遊魚,找到機會,擡手一掌拍上賀承胸口,借着将他往後推的力道,将橫秋劍自賀承手中抽了出來,靈巧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