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憐開了口問,吳阿婆索性把剛剛被打斷的往事繼續說下去。
村裡人不認得多少字,吳阿婆兩個孫兒的名字起得極為簡單,年紀大的叫阿大,年紀小的叫阿小。阿大離家後數年,長到了十三四歲,在琴劍山莊站住了腳跟,才憑着記憶找回家裡來。他不想再與家人分離,便把年邁的祖母、多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都接到南州城裡生活。
再後來,他在試琴會上奪了魁,被琴劍山莊卓莊主認作義子,他深得卓莊主愛重,莊主嫌棄他原先的名字粗陋,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非沉。
非沉,非沉,非沉寂于池中之物,當扶搖直上九天。
“江非沉是您的孫兒!”陸曉憐脫口而出,“可他已經——”她心直口快,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妥,又生生咽了回去。
吳阿婆苦笑,替她把後半句話說完:“是,他已經死了。”她混濁的目光看着檐角落下的清亮雨水,幽幽一歎:“我與琴劍山莊沒什麼恩怨,我
不過是想要回阿大的屍骨,帶他回家,将他葬在他父母身邊罷了。”
江非沉确實是死了,半年前,死在青山城。
關于這件事,陸曉憐一向是理不直氣也壯,要與那些給青山城、可賀承安排罪名的人論個曲直,可在江非沉的親人面前,她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陸曉憐難得軟下态度,啞聲說:“抱歉。”
她願意向吳阿婆低頭并不意味着心虛,隻是她覺得吳阿婆死了失而複得的孫兒,總該讓她有個能怨、能恨的人。
吳阿婆卻苦笑着搖頭:“你道什麼歉?我家阿大又不是你害死的。”
陸曉憐不想瞞她:“您可能也聽說了,江非沉死在青山城。我是青山城弟子,這事雖尚未定論,他的死未必是我青山城所緻,但畢竟事情發生在青山城,我很抱歉。”
聞言,阿婆目光陡然一亮:“你是青山城弟子,那你是不是認識賀承?”
她身份特殊,提到賀承的名字,陸曉憐頓時警覺起來。吳阿婆不在江湖中,可南州城裡往來的江湖人太多,她的酒肆雖小,卻也應該能聽說不少傳言,陸曉憐不知道,她忽然問起賀承,究竟想做什麼。
阿婆是個通透的人,覺察到陸曉憐的遲疑,連忙補充:“我沒有别的意思,是阿大離開南州時給了我一封信,說他若沒有回來,讓我把這封信交給賀承。我知道,他們都說是賀承害了阿大,可我總覺得,應該不是這樣的。”
“所以,您也覺得并不是賀承害了他?”
“我不知道,可許多年前阿大帶賀承來家裡吃過飯,我就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他幫了我們家很大忙,我覺得他至少不會無緣無故害阿大。”
與吳阿婆聊得越多,陸曉憐越覺得自己對賀承的了解少得可憐。青山城與南州城相隔上千裡,賀承怎麼會認識南州城裡的一位尋常老婆婆?還能幫得上吳阿婆很大忙?
陸曉憐直接了當地問:“您說,他幫了您?”
阿婆點頭,她看得出陸曉憐的困惑,索性從頭講給她聽——
賀承是七年前跟着青山城陸城主來南州參加試琴會時認識的江非沉,兩人年歲相仿,十四五歲的少年最是心高氣傲,相見時互不相讓,交手後惺惺相惜,算是不打不相識。
他們相識時,試琴會還沒辦,江非沉還沒在試琴會上一鳴驚人,隻是琴劍山莊地位低下的後山弟子,要供養年邁的祖母、多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生活拮據非常。那時江非沉的弟弟才兩三歲,生了重病,連抓藥的錢都沒有。
恰好是遇見了賀承,他仗義疏财,不僅把自己的錢袋翻了個底朝天,連從不離身的淩雲劍也被壓在當鋪好幾天。淩雲劍換來的錢治好了江非沉的弟弟,賀承卻因為典當佩劍這事,被師父責罰,在院子裡跪了一夜。
後來,江非沉在試琴會上一戰成名,更被卓莊主認為義子,俨然當作接班人培養。江家祖孫三人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吃穿用度倒是不缺,可賀承遠在千裡之外,卻總惦念着當年險些夭折的江阿小,聽說有人來往于青山城與南州之間,便會托人帶點木劍、連環一類的小物件,由江非沉轉交給孩子把玩。
陸曉憐這才知道,她的師兄朋友遍天下,雖然明面上看不出他與江非沉有多深的交集,其實這些年來他們私下裡的往來并不少。
無涯洞外的死傷者中,先有與賀承情同手足的陸興劍,再有與賀承私交甚笃的江非沉,這件事越發蹊跷起來。
吳阿婆不知陸曉憐心中所想,隻顧着回憶往昔:“賀承那時也還是大點的孩子罷了,他掏光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幫我們,攔都攔不住。他說,看到阿小就想到他弟弟小時候,要是他們小時候能遇見個好人,讓他弟弟少吃些苦就好了。”
聽到這裡,陸曉憐了然一笑,喃喃自語:“怪不得。”
“什麼怪不得?”
“賀承确實是有個弟弟,他也确實是待他弟弟很好。聽說當年他們兄弟二人被師叔找到時,正在喝一碗稀粥。他守在門口怕人來搶,等他弟弟喝光了那碗粥,他才舍得舔一舔碗底的米湯。”
陸曉憐的形容讓吳阿婆想起兩個孫兒:“也是一起吃過苦的兄弟,那他們兄弟的感情一定很好,跟我家阿大和阿小一樣。”
陸曉憐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不願多提賀承的弟弟,轉而追問起江非沉留給賀承的那封信:“阿婆,如今賀承師兄不知身在何處,若是信得過我,江将非沉留下的那封信,您不如就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