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正在看她,他就這樣默不作聲地醒來,這樣默不作聲地盯着她,瞳仁漆黑,眸光幽深,不知道這樣看了她多久。
他們兩人在某一刻視線交錯,不約而同深深對望了一眼,又在下一刻各自做賊心虛地移開目光。
陸曉憐正襟危坐:“你醒了?覺得怎麼樣?”
偷窺被捉了個正着,賀承心虛又尴尬,正經得像恪守禮節的鐘曉:“已經沒事了,多謝你照顧。”
氣氛沒有由來的詭異,陸曉憐擡手理了理頭發,沒話找話:“鐘曉陪吳阿婆他們送非沉師兄回江家村了,再過幾天回來。”
賀承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隻點了點頭。
陸曉憐想了想,又說:“鐘曉走之前去跟張大夫打聽了百花谷的所在,你的傷不能再拖,等鐘曉回來,我們陪你去百花谷。”
在賀承此行的計劃中,百花谷本來就是他離開南州後要去的地方,可遇見陸曉憐是計劃之外的事情。能再見她一面已是意外之喜,雖然舍不得同她分開,可他更希望她能盡快回到青山城,在師門的庇護下,不被江湖動蕩波及分毫。
他是這樣想的,也就這樣說了:“陸姑娘,江湖險惡,如今你又與琴劍山莊結了仇,不宜繼續在外逗留,最好盡早回青山城去。百花谷我自己可以去,若得神醫救治安然無恙,我定會修書相告。”
他自以為這話說得入情入理,卻不知哪裡惹得陸曉憐不高興,剛剛還溫柔和善的人臉色隐隐沉了下來,站起身來,不冷不熱道:“睡了兩天,你也該餓了,我去給你盛點粥,百花谷的事等鐘曉回來再說。”
不知道賀承什麼時候會醒,粥是一直在爐子上溫着的。
陸曉憐盛了小半碗白粥,往粥裡埋了幾顆跟江阿小要來的梅子,很快便把粥端回房間裡。她興緻依舊不高,把碗往賀承手裡一塞:“喏,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好吃藥。”
因為心虛,賀承一覺醒來,禮貌得過分,雙手接過陸曉憐手裡的粥碗,規規矩矩地道了聲“多謝”。他握着勺子把碗裡的清粥攪開,從碗底翻上來幾顆梅子,梅子的味道浸泡在湯粥裡,将雪白的米粥暈染出淺淡顔色。
賀承看着自己舀起的梅子,不由愣住。
以前陸曉憐生病不肯吃東西,他就常常往白粥裡加梅子哄她。
生病的人合該吃些清淡細軟的東西,可病中胃口本就不好,沒滋沒味的白粥更是難以下咽,他時而往粥裡加糖,時而往粥裡埋幾顆梅子,給寡淡的湯粥添些滋味,才能哄着陸曉憐吃幾口。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這一招反而被陸曉憐用到自己身上來了。
見賀承盯着湯匙裡的一顆梅子發呆,陸曉憐問:“怎麼了?”
沒怎麼。
隻是此刻像極了青山城裡肆無忌憚的那些時光,令人恍惚間,分辨不清今夕何夕。
賀承淺淺抿了一口白粥,清淡米香中摻着梅子的酸甜,正是他所熟悉的滋味。他顔色淺淡的唇邊噙着笑,低聲回應陸曉憐:“沒什麼,這味道很是特别。”
陸曉憐說:“這是我師兄喜歡的吃法。他說他還沒到青山城的時候,曾有個小孩分給他一顆梅子,他舍不得吃,恰好那時有善人設粥棚,就把梅子埋進米粥裡,就着一顆梅子,囫囵喝了好幾碗粥,那是他小時候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這故事是賀承告訴陸曉憐的。
他沒有告訴她,那顆梅子不是小孩分給他的,是他去搶來的。那時養大他和弟弟賀啟的乞丐爺爺剛剛過世,賀啟思念爺爺,天天哭鬧,連飯都不肯吃。他便從那顆梅子上一點一點剝下梅肉,埋進薄薄的米粥裡,憑着那一點單薄的酸甜滋味,哄賀啟吃飯。
陸曉憐并不知道賀承想到了這些過往,繼續說下去:“以前我不肯吃飯,我師兄就會把梅子埋在粥裡,給白粥添點味道,哄我吃東西。”陸曉憐目光炯炯地盯着賀承看,幾乎要在他身上盯出兩個洞來,卻隻問他,“怎麼樣?你喜歡這碗粥嗎?”
賀承笑笑,又舀了一勺米粥送入口中。
他其實沒什麼胃口,經脈髒腑間崩裂般的劇痛退去,渾身依然被酸脹的不适感裹挾着。他昏迷前幾番嘔血,喉嚨裡盡是腥苦,咽下的食物都裹着令人欲嘔的腥氣,米粥的香氣與梅子的酸甜與之相比,勢單力薄。
可這畢竟是陸曉憐端來的粥,粥裡畢竟埋着過去酸甜各半的漫漫時光。
終于,他咬着牙将那小半碗粥盡數喝下,告訴陸曉憐:“味道确實特别。”
陸曉憐于是順勢又誇了誇她的師兄,話鋒毫無預兆地一轉:“你還記不記得,那日從琴劍山莊回來,你做了什麼?”
記得,但也不是很敢記得太多。
“那日,我是不是做了什麼無禮的事情?”賀承偷偷觀察陸曉憐的臉色,打算先誠懇道歉,再見招拆招,“我那日神志不清,若是冒犯了姑娘,我……”
“你那時把我當做誰了?”
亡羊補牢的開脫剛剛開了頭就被陸曉憐打斷,賀承有些不知所措,隻沉默地看她。
陸曉憐自問自答:“你是不是也有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師妹?你那時是不是把我當做你的師妹了?”她輕輕笑了一下,眸光柔緩下來:“你跟我說說你和你師妹的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