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李順瓊蹙起眉,壓着眼思慮半晌,才輕聲道,“那由我去吧,你在這兒好好看店。”
“好嘞好嘞!”掌櫃眉開眼笑,立即轉過身給李順瓊倒了杯熱茶,雙手捧着穩穩地遞到她跟前,“您喝了再去。”
這人眼力見倒是高,想着法兒的利己,卻又不願傷和氣。
李順瓊伸手接下,又遞回掌櫃手邊:“還是您好好喝吧,我早茶喝得多。”
“掌櫃,那六阿胡為人如何?”
若是個欠錢不還的無賴混混,她總得帶着人一起去。
掌櫃伸手摸上胡子,回想起來:“我與這人也不甚熟,隻是覺得他沉默寡言,不過為人倒還和善。聽說搬到這多年了,前年進了孫家當了個采買的小職。”
李順瓊颔首。倒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既然如此便先去看看情況吧。
她對着掌櫃端着一副善解人意的微笑來,便拉着黃苓向鋪子外走去。
隻是沒成想六阿胡早已搬了住址,那處地方變成一家石料鋪。她們問了許多路人,才打聽到那六阿胡的住址。
六阿胡家搬出了城,在離城幾裡外的鄉野田間搭了個茅草屋住着。
走過去時一路泥濘,泥巴水順勢沾上她的鞋底和衣擺,李順瓊本想拂起衣袖,眼隻向下輕輕一瞥,卻意外發現她身下這塊地的泥土有些不同尋常。
她立刻蹲下來,伸手撥開那些似是用作掩飾的藤曼和野草。露出地下被翻了幾遍的新泥。
那些泥巴像是從極深的地裡翻出來不久,表面呈現出紅棕色,聞着有一股新鮮泥土特有的氣味兒,混雜着些許草汁的澀氣。
李順瓊伸出手掬了一把泥,在手中揉了幾下試力度,又湊近仔細嗅了嗅泥味。
黃苓看着自家小姐做的一連串動作,疑惑道:“小姐,這泥有什麼問題嗎?”
李順瓊撚着手中泥土,垂眼端詳。良久,她才攥住一團泥巴握于手心站起身:“這個泥巴,像燕家最常用的淮泠土。土質細膩,燒制的時候不易破裂,可是跟孫家的連粟土也有點像,顔色沉郁,倒像是刻意将兩種土的特性結合在一起一樣,”
“不過這個六阿胡據掌櫃說是孫家人吧?像孫家的土倒是沒什麼,不過像燕家……”
“走吧,去他家看看。”李順瓊遠遠望着那棟在風中搖搖欲墜,破敗不堪的茅草屋,眼神霎時一厲。
茅屋的大門緊閉,黃苓上前叩了幾聲,半晌才有一個渾濁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誰呀?“
李順瓊擡高聲音:“你可是六阿胡?”
那邊聽見是個清亮的女聲,一下子噤了聲,隻聽見拐杖打在地上的敲擊聲,聲音越來越遠,像是在朝裡屋走去。
“六阿胡!六阿胡!”黃苓接着喚了幾次。
這回卻徹底沒人應了。
“小姐,還要繼續嗎?”黃苓看着那閉上的木門,擔憂道。
“哪有欠錢不還的道理?而且看見的那些土,定是要問個明白的。”
“六阿胡!”李順瓊大聲喊道,“我是孫婵!阿父讓我來見你,快開門!不然我可說不準這木門會不會被敲碎!”
之前十二家聚首時,李順瓊見過那孫二小姐孫婵,此人生着一副美麗的皮囊,素日裡卻是一副高貴嬌縱的性子,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上前與其親近。
孫大小姐早年病故,如今孫家嫡出的女兒中就隻剩孫二小姐一人。隻不過她也随大姐一樣體弱,平日待在閨房中不輕易見外客。
李順瓊想賭一把,若是這六阿胡沒見過孫婵,倒是可以借此一見。
“六阿胡!你趕緊出來!再不出來我可要喊阿父收拾你了!”李順瓊回想着那孫二小姐大聲呵斥下人的場景,想演出那股狠勁兒來。
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一直響到門口,六阿胡站在門後:“孫小姐。”
他聲音裡還帶着一絲狐疑,故而沒有開門:“您怎麼來了?”
“你讓我在這站着跟你說?”李順瓊怒斥道,“還啰啰嗦嗦地做什麼!”
她随後立即朝黃苓眨眼示意。
黃苓看懂了,忙道:“小姐,這人也太不懂事了些,不如我們……”
她話還未說完,李順瓊便快速截住她的話:“也罷,我們找别人問話去,日後讓阿父将這不長眼的攆走。”
六阿胡在聽見“阿父”時,身子微微一顫,立即打開門看向李順瓊二人。
入眼是兩位女子,其中一位身着淺色衣衫的女子格外美貌,形貌昳麗,蛾眉曼睩,一時讓人看晃了神。她腳踩泥濘,臉側沾上污泥,一雙眼睛仍是高傲地上挑着,冷冷地盯着他。
“怎麼現在才開門?”黃苓随勢道:“讓小姐在外邊等這麼久!”
六阿胡仍是謹慎,并未迎二人進門,隻是問道:“小姐,是我失禮了,隻是不想您會來這荒僻鄉野,故而不敢開門。”
李順瓊微微勾起嘴角。
除了與她們說話時的濃重鄉音,這六阿胡的所言所行,都完全不似一個鄉野村夫。
倒是有趣。
“還敢将我攔在門外?”
說出這句話之時,她心裡已然有了幾分把握。
六阿胡望向她的目光中,有驚豔,有探究,有防備,卻唯獨沒有疑惑。
他瘸了一條腿,拖着那條瘸腿拄着拐杖,看着毫無還手之力,可他仍站在門口攔着她們。
六阿胡聲音倒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她真的發火:“小姐,你們來這可是?”
“六阿胡,”李順瓊将手裡還餘下的一點泥巴展開露在六阿胡眼前,“這可是你做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六阿胡看着那團泥巴錯愕不已,慌不擇口道,“家主都告訴你了?”
到底是老天助她。
李順瓊暗自一笑,五指合攏,将那團泥巴再次掩藏于身後,看向屋内:“可是能邀我進了?”
“請進……請進……”六阿胡似是被打得措手不及,重複叨叨着這一句話,看着李順瓊二人進了屋,他還是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六阿胡,”李順瓊悠然坐下,在六阿胡看不見的地方快速拿了一塊手帕裹起那團泥,塞入袖中,“在那站着作甚?”
六阿胡猛然回神,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站到李順瓊不遠處。
他聲音陡然變低:“小姐,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何來小的這。”
可他說話的氣勢卻是比之前弱了七成。
李順瓊越發笃定,這孫家與燕家必定有什麼聯系。
“還不明白?”她假裝咳嗽,“我雖體弱,但也不能見此事不管。阿父雖然沒告訴我全部的,但我也能猜個七七八八。我此次來,就是想問你。”
她刻意地停頓下來,看着六阿胡顫抖不已的身子,輕笑一聲:“你如此之怕,是怕我真的告發你?”
李順瓊故意含糊其詞,怕六阿胡尋出破綻。那六阿胡聽到“告發”時,臉色頓時慘白起來,哆嗦着跪了下去:“小姐……不是說要來尋我幫忙的嗎?為何,為何要告發我?”
“是啊,我可是來尋你幫忙的,”李順瓊慢慢直起腰,直至兩雙眼睛相對。她笑得眉眼彎彎,明媚燦爛,盯着六阿胡那因恐懼而放空的黑瞳,發出符合“沈婵”的惡毒發言:“可為何不能告發你?”
“你,又算得上個什麼東西?”
六阿胡被這麼一雙冷漠的眼睛盯着,仿佛在告訴着他,若不是有事問他,他在她眼裡宛如一吹即散的塵土。
六阿胡心裡升起濃濃的惶恐。
“是家主讓我做的……我已求他放過我了!”六阿胡終是忍不住,發狂似地癫笑幾聲,“他們逼迫我至此,我又有何辦法!”
他的拐杖不慎從手中滑落,身體沒了支撐,瞬間朝地上跌去。
李順瓊下意識地拉住他。
六阿胡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面上驚懼之色稍斂。
黃苓見此快步走來,撿起那根拐杖遞到六阿胡手上。
“阿父怎麼會逼迫你?”李順瓊看見他鎮定了幾分,趁此追問道。
六阿胡:“我隻是去燕家做過幾年工,家主便要我去偷燕家的秘方。我在栾州無權無勢的……知道的也并不多,全都告訴了家主。家主看我告訴他一部分秘方,最終沒殺了我。我起了點貪念,那些用燕家的一部分法子做出的孫家瓷器賣的着實有些好。可我隻是想着偷偷賣給其他家賺點小錢罷了。”
“你再追過來,是孫家還不肯放過我嗎?小姐,我求求你,我絕不會再做了,您就饒了我吧!”六阿胡跪下來,苦苦哀求。
“我即便想饒也饒不了你。”李順瓊憋着笑,“我來這兒,你還沒發現什麼不對勁?”
“……一個高門貴戶,竟讓幾乎沒出過門的小姐來?”六阿胡剛剛一直在震驚中,被李順瓊一番話激得腦袋轉不過彎來,現在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勁。
李順瓊點頭。既然知道了實情,她便不再隐瞞:“我非孫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