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魂淡淡道。
二丫這才發現天色的确更暗了,鉛雲低垂着壓住竹梢,整片竹林正在醞釀某種幾乎令人窒息的潮濕。可更令人窒息的,是他與往日沒有分别的态度,仿佛,死掉的幾個人,的确是什麼微不足道的事,不需要内疚,不需要心傷,一切照舊。
“不走麼?”
洛魂回頭看她,神色如舊的冷。二丫看見他睫毛上凝着細小的冰晶,在灰白的天光裡折射出碎鑽般的光。那些光點落進他漆黑的眼底,倒像是深潭裡沉着的星子殘骸。
“為什麼啊!”
這次她終于大喊出聲,尾音撞在覆雪的竹節上,驚飛一群寒鴉。難聽的嘯叫聲之下,便愈顯空寂與寥落。
“該走了。”
洛魂已經回過身去,自此破敗的荒村走向林深處。
二丫盯着那單薄而蕭索的背影,眼中蓄着水,口中咬着牙,追了上去。洛魂不答,她就便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殺人,總該要有個理由的,不論多麼荒誕可笑,總歸是要有的,她一定要問出來!
北風卷着雪粒即将開始肆虐時,洛魂的背影已然隐入竹海。二丫大口喘着氣,費力跑着,她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追着洛魂翻飛的衣角,卻總在觸及他背影前便消散在寒風裡。
爾後,他們躲雪,他們飲食,他們待雪小以後繼續前行。可是,卻再沒有多一句對話。
光影相生,有光必有影。倘若接受不了影的那一面,又談何資格擁有光的那一面?
二丫坐擁了太久的光,如今,也終于見得那光背後,深不見底的黑。然而,這大抵隻是冰山一角,隻是她也沒有太多機會見到更深層次的暗色。
又一天過去,雪過天晴。
他們似乎又有了簡單的日常對話,但隻要二丫一提及昨日之事,洛魂便緘口不言。對他而言,這大概是什麼難以提及的大忌諱,目光之深沉,黑得見不到底。
天晴了,但人之間,還未見晴。
二丫還是會吹笛子,隻是那曲調,不複往日之輕快悠揚,仿佛攢着心事般,充滿沉悶,就好比此時她自己的心境。
洛魂也還是會在休息時練劍,水雲六式,二丫都能記了個大概。隻是,二丫分明記得,在打那個自己找上門來的仇家時,哥哥分明還用了另一種風格更為激進的劍式,但卻從未在他舞劍時見過,這又是為何?
二丫想問,但心中卻又有些别扭。
她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去敵視洛魂哥哥的。哪怕他在客觀上真的不能算是好人,但他對自己可謂是最好的了,雖說談不上無微不至那般——畢竟以他的淡漠性子也不可能做到無微不至、面面俱到這般,但對于遭逢劇變、半年都不曾接受到些許溫暖的二丫來說,這些不言的關心,也足以讓她心中慰藉自生。
或許,他有着自己的目的,但那是對黑錦的警惕與憎惡,也該是與自己一邊的,該是與自己同仇敵忾的。
他殺人,也必是有緣故的,像那些懸賞令上的惡人,像路途偶遇的山賊盜匪,像曾經結仇見面便砍上來的仇家,殺他們都沒有錯。所以,他殺那幾個無辜的人,也一定有着他的理由,隻是他不肯說,像是極大極深的忌諱,不論如何也不肯透露一分一毫的線索。
這便讓二丫心中難受萬分。
她是善良的,是被這世間之人抱以極大惡意對待、依然持有善意接待人與事的态度的,她實在不能接受洛魂沒有理由殺人,所以迫切想知道他的想法。可她,也沒法知道洛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二人之間,便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裂隙。
主要原因,自然是洛魂那執拗到死的爛性子。但,也離不開二丫把善良貫徹到鑽牛角尖的地步。二人各持自己的理念,各不肯退讓半步,便隻能各自憋着氣。
譬如此刻的二丫,本是想問問洛魂為何不去練那招雖然很激進但看起來很強大的劍式,但心中的氣還是讓她沒能問出口。
于是,交流便愈發得少。
隻是,在一日三餐時,洛魂還是會給二丫做吃的,二丫也還是會給洛魂道謝。一日的全部交流,大概就隻剩這些了。待到夜間,點起篝火,一人舞劍,一人吹笛,乍看之下,和諧地如往常一般。
也隻有他們自己清楚,眼下是什麼境況。
倘若再這樣下去,兩個執拗的人,關系勢必會裂到無法調和的那一日。
所幸,還沒到這一步,他們便分别了。
此去一别,二百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