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黑錦明明是開口說過話，打斷了她們二人之間的玩鬧性質的會話。但蘇璃沒有立場對黑錦、或是對黑錦的話表達什麼見解，所以在瑾白沉默片刻之後，選擇了岔開話題。

若她還是那個無所畏懼的無情劍客，大抵是要反刺黑錦幾句的。可她不僅僅是洛魂，同時也是蘇璃，會考慮給人留以情面，所以才沒有說什麼，而是把話語權交給瑾白。

可瑾白也隻是順着她的話題往下說，并沒有要理會黑錦的意思，這也便徹底把黑錦晾在了一邊，獨留她自己尴尬——如果那個域外的惡鬼真的有這般情緒的話。

作為當初見證過瑾白與黑錦掙紮對立的旁觀者，從客觀來說，黑錦在主觀上沒有對瑾白造成不利。雖說她最早是為了奪舍而計劃殺死瑾白，但由于種種奇妙際遇而失敗，甚至導緻一體的雙魂發生了更深層次的融合。而在此之後，黑錦便再無迫害瑾白之心，安安穩穩地當個出離塵世的高人，甚至為了她自己的生存、或是别的什麼，一次次地出手相助。

黑錦錯了嗎？

似乎沒有，她隻是想活着，當時的她，若不把瑾白殺了取而代之，也活不了多久。而與瑾白實現共存之後，沒有了生存危機，她也便安頓了下來——雖然也有着殺瑾白等同于自殺的緣由在其中。

那是瑾白錯了？

那瑾白可更冤了，她原本隻是個貧困鄉野裡長得還算水靈的小丫頭，老老實實地做着自己的事，哪怕是被黑錦侵入身體的偶然，她也沒有做錯任何事。

就像自然之中的貓抓魚、狼吃羊，雙方本都沒有錯，生存而已，無謂對錯。但被迫害的一方，總會對施暴者有着諸如恐懼、厭棄等心理，這是不可避免的。

但瑾白與黑錦之間，卻還要複雜一些。黑錦不僅僅是施暴者，同時也是守護者，在瑾白年幼時，她護了她太多太多次，風雨同舟，生死與共。這并非輕描淡寫一句她們生死本就休戚相幹能總結的，畢竟，很多時候黑錦殺人，并不是因為受到生死存亡的威脅，而是那些人侮辱了那快要哭出來的小丫頭。

“為何不應黑錦一聲呢？”

蘇璃輕輕歎了一聲，眉目中帶着不解。

“對啊對啊，為什麼不應我？”

那慣常柔媚入骨的嗓音，如今似乎因為有人幫腔，也開始硬氣了起來，與瑾白相同的聲線卻用着刁蠻的語氣質問，割裂感頓生之餘，卻也有着奇異的美。

瑾白并未第一時間回應蘇璃，更不談黑錦。她平靜地看了蘇璃一會兒，忽然又笑了起來：“若是别人，我還能斥一句未經他人苦，莫勸人向善。但對曾是洛魂的你，這話我倒是說不出口。”

“可你已經說出來了。”

蘇璃冷幽默了一句，也跟着一起把這稍顯僵硬的氣氛緩和幾分。

瑾白依然是笑笑，随後笑意斂去的時候，卻是輕輕歎息一聲，道：“我知曉的，我本不該對黑錦惡意至此，但我放不下。”

“如果你能将曾與洛魂的過往放下，黑錦的為什麼不可以？”

“不一樣的。阿璃，不一樣的。”瑾白長舒一口氣，道，“洛魂于我有恩，我如何看待他，也是獨屬我自己的事。但黑錦不同，功過皆有，是非難辨，我知曉她對我的幫助之大，卻也忘不記她所給我帶來的苦痛過往。憤恨有之，感激亦有之，于是便愈發矛盾與糾結，放不下那些久遠之前的故事。”

是了，的确如此。

曾經瑾白少不更事，被仇恨捂住雙眼，對黑錦隻有厭棄與痛恨。可随着年齡增長，她漸漸明白過來，似乎，在遇見洛魂以前，自己也一直是被保護的。

甚至，如若不曾遇見黑錦，她大約一輩子都困頓在那鄉野之中，不會遇見洛魂，不會到通天淵拜師，更不談此時還能想着這些故事——凡人，可活不了二百餘年。

于是，那滿腔的怨怼與憤恨，忽然化作了滿心的糾結，依然厭棄，卻多了幾分歉疚。

——這種心理，在如今黑錦複蘇之後，愈發達到頂峰。仿佛這具軀殼裡養了兩株相絞的藤，一株吮着恨意，開出殷紅的花；一株裹着歉疚，結出玄黑的果。

黑錦，是紮進血肉的荊棘，剜去時要帶出她自己溫熱的骨；是懸在命門上的薄刃，偏又在風雪夜中化作護心鱗。那些夢魇之中的苦痛記憶，卻又化作繞指柔的繭，不知破繭之後，所孵化的，究竟是惡之花，還是善之果？

當下，沒有人說得清，包括瑾白，也包括黑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