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火燒雲填滿了藍色的天空的幕布。白禾登上了皇宮内最高的建築——摘星閣。
白禾是本朝皇帝,卻活得如僵屍傀偶,他四歲登基,做了整整十四年的傀儡皇帝。
如今将滿十八歲。
可他永遠等不到十八歲了。
本朝太後垂簾、權臣攝政,朝堂内結黨營私、黨同伐異現象層出不窮,積重難返。近年天災人禍頻發,更使民不聊生,民變四起,更有叛軍趁勢作亂。
這個王朝,一如他的生命。
——已至末路。
十四年來,日複一日,白禾按照太後等人的心意行動。若稍有不稱他們心意,便會受到嚴厲的指責和嚴苛的教導。仿若他不是人,而是一具血肉做的傀偶。
現在叛軍将要兵臨城下了,這些人勸他立後納妃,開枝散葉,企圖用他的後位妃位拉攏那些雄踞一方的武将,換取他們出兵平叛。卻絕口不提帝王大婚的同時另一個重要議題:親政。
他們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無人在乎他的想法、情感。
所以這如行屍走肉的人生,有何值得留戀的?
白禾從摘星閣上一躍而下。
他會帶着這個腐朽的王朝一同埋葬!
然而他再次睜開了眼睛。
一段零碎陌生的記憶沖擊意識,白禾睜開眼,迷茫注視着頭頂帳幔。
他沒死,反倒借屍還魂?
被借屍借身份的人與他同名,也叫白禾,今年實歲十八,乃今科一甲,為白家庶出三少爺。原白禾在殿試中被當今皇帝一眼相中,以其貌若好女,一身書生文氣,實是我見猶憐,皇帝見獵心喜,強行召他入宮。
白家的家世并不顯赫,白父是六品戶部主事,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白家子嗣皆沒出息,白禾當是最有前途的一個,可這份“十年寒窗苦一日入朝堂”的願望落空了。
皇帝相中了這位許有探花之才的少年人。
胳膊擰不過大腿,白家小門小戶豈知有朝一日能成皇親國戚?自然喜不自勝,歡歡喜喜将人送入宮。
原白禾雖是文弱書生,卻一身傲骨,他不甘于大好前途轉頭成空,更不願雌伏人下,入宮當夜便懸梁自缢。
恰好今夜皇帝生病,沒顧得上寵幸新人,教原白禾自裁成功,當場咽了氣。
守夜的小太監機敏,聽見内屋動靜擔心出事,跑進來一瞧新主子上了吊,立刻沖上去救人。
後來人是被放了下來,也請動了禦醫趕來,不管人是不是已經沒氣,依然按規矩施針灌藥,死馬當活馬醫。
然後人就活了。禦醫自己也有點懵,沒想到自個兒竟能起死回生?
被分配來伺候新主子的宮人哪敢把事聲張出去?圍在人床前你一言我一語勸慰,言語間透露出不少信息讓白禾更加明了這位“白侍君”的處境。
禦醫知道白禾本是參加殿試的新科士子,未來會不會得寵不好說。但見這邊宮人有意遮掩,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同樣不作聲張。在出診的脈案記錄上含糊其詞。
反正隻要皇上不過問,太醫院不會主動上報平日的診脈看診情況。
“我要休息。”白禾側過身拉緊被子,心緒極不平靜。
他不明白,為什麼醒來的是他而不是胸懷抱負的原白禾。
他們雖是同齡,他卻早已是一具舍去思想的空殼,如他那個将要亡國的國家一般腐朽,充滿暮氣。而原本的白禾朝氣蓬勃,本該走進朝堂,一展抱負。
“主子可别再想不開了。”侍奉的小太監富貴念念叨叨,對身邊另一個小太監說,“榮華,前頭可是我把主子救下來的,下半夜你守着侍君,我得去睡了。你仔細着點,别睡死了。”
榮華不敢反駁,心裡也慶幸于富貴機敏,否則他們頭一天來伺候這位主子,轉頭就得跟着自裁的白侍君一道去死。
富貴離開了,榮華瞅着白禾背對外邊躺着不理人的模樣,心知侍君心裡不痛快,也不留下惹人煩,安靜退到外間。外間有張小床,侍從守夜就睡在這。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白禾掀開被子,拖着虛弱的身子下床。
正值春寒料峭,他翻出一件外袍套上,理了理半披半束的頭發,慢慢走出屋子。
此時天光尚未亮,小太監榮華說是惦記着新主子,其實根本經不住這麼熬,靠坐在小床上打起了瞌睡。白禾将動作放得極輕,像隻幽魂似的愣是悄然出了殿門。
白禾這會兒心裡也說不清想的什麼,他心中仿佛有一團火,迫使他不願躺在原處接受命運。
不論是他的命運,還是原白禾的命運。
少年及第的原白禾是傲雪紅梅,是灼灼烈火,甯死不屈,用生命反抗權勢壓迫。可對方太年輕了,将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如此一死倒是清白幹淨,留下他的家人怎麼辦?
白家人推他進深宮火坑,竟連一點遲疑都沒有。難道不該報複麼?
白禾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比誰都清楚權勢的威力。白家人當然反抗不了權勢,可想不想與做不做是兩碼事。白家人歡喜的嘴臉令人作嘔,他們可有一刻為原白禾不平?
他隻是個傀儡,所以他得不到任何人與人之間的真情。那如原白禾這樣身份普通的人原來也得不到真心麼?
他逃出皇宮。不!隻要他做出逃跑的舉動,鬧出些事來,他認罪領罰,白家人必受牽連,甚至被牽扯進更複雜的局勢裡。
白禾将自身命運的悲苦幾分遷怒在對于原白禾命運無動于衷的白家人身上。單從這一點來說,白禾比他所借屍還魂的這個白禾卑劣,也更可悲。
白禾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為另一個白禾憤怒,還是為自己不甘。
但他知道,從摘星樓下一躍而下的他,是不如另一個白禾勇敢、高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