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吃了一會兒烤栗子,呂佐急急闖進來,對沈望塵附耳說了句話,沈望塵蓦地站起身,匆匆穿上鞋就跑走了。
回到家後,管家說甯親王正在沐浴。
沈望塵已然在路上平複了心情,坐在正廳等着。
許久過後管家才來報,說親王去了書房。
沈望塵邁進書房就看到了母親,她挽着高高的發髻,換上了綢緞衣裳,雖沒點綴太多首飾,雍容氣度卻絲毫未減。賬房先生正在一旁開始彙報一年來家中賬冊、鋪子、莊子的營收狀況。
沈望塵規規矩矩地行禮:“母親。”
甯親王隻是“嗯”了一聲,便繼續聽賬房先生彙報了。
這一幕在二人之間已持續了很多年,甯親王回來,聽管家彙報一些家中之事、聽賬房先生彙報家中收支狀況,沈望塵露面打個招呼就走,從來沒有多餘的話。
可今日,沈望塵就坐在下首,安靜地聽着賬房先生彙報,一動不動。
良久,甯親王擡頭望着他,問:“有事?”
沈望塵喉嚨滾動了,鼓起勇氣道:“是,兒子有事想問母親。”
甯親王對賬房先生說:“你先下去吧!”賬房先生退出去後,甯親王才道:“說吧!”
沈望塵遲疑片刻才開口:“我有位朋友對我說,我名字裡這個望塵的望字,是希望、盼望的望,不是忘記的忘。回頭卻望塵凡處,應記塵凡有故人。我想知道,這名字的意思,是否如她所說……?”
甯親王沒出聲,沈望塵就與她對視着,等着她的答案。
漫長的等待後,甯親王終于道:“你交了個好朋友。”
沈望塵眼眶立刻就紅了,“所以,你不恨他?不是想忘了他?”
甯親王又是沉默許久才道:“不恨不代表不怨。我與你父親之間,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沈望塵聲音有些哽咽:“你也不恨我嗎?你隻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我,是嗎?”
甯親王終于露出詫異的表情,忍不住問:“是那位,叫逍遙的姑娘對你說的?”
沈望塵臉上帶着一抹釋懷,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站起身行了個禮:“不打擾母親了。兒子,先行告退。”
甯親王凝望着他的松弛背影,不禁對那位逍遙姑娘産生了好奇。
*
錢淺不用再避諱宋十安,先前給他彈奏過的幾首曲子,也就不用再藏着了。
姚菁菁午睡起來直奔樂坊。因為今日有首新曲子,她上午聽了一會兒沒過瘾,知道錢淺和徐芷蘭正在跟樂坊的樂師們試練排演,所以睡醒就趕來了。
沒想到,在樂坊門口居然見到了甯親王府的馬車。
沈望塵從未乘坐過甯親王府标識的馬車,先前出行乘坐普通馬車,封爵後才乘坐“塵”郡王标識的馬車,這甯親王府的馬車是怎麼回事?
姚菁菁心下奇怪,随即注意到,樂坊門前站着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
她雖然鮮少見到甯親王,卻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連忙上前行禮:“見過甯親王。”
甯親王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寒暄道:“姚姑娘,許久未見,出落的越發漂亮了。”
“多謝親王。”姚菁菁笑容燦爛,又問:“親王您這是?”
甯親王微笑道:“我想見一見逍遙姑娘。”
姚菁菁一愣,腦子裡閃過了亂七八糟的念頭,“呃,親王找她,是有什麼事嗎?”
甯親王看出姚菁菁有些擔憂的神情,安撫道:“聽望塵說逍遙姑娘才華橫溢,我特地來見識見識。隻是想與她随便聊一聊,絕無半分惡意,姚姑娘大可放心。”
姚菁菁稍稍安心,“親王随我來吧!樂坊午間休息兩個時辰,不對外開放。我帶您從後面進去。”
甯親王奇道:“聽聞樂坊一座難求,為何白日正午休息這麼久?”
姚菁菁邊引路邊解釋,“淺淺說樂師、舞師十分辛苦,午飯過後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才好恢複精力。而且吃飽後運動會對身體不好的。哦,淺淺就是逍遙,逍遙居士是她的别号。”
二人繞到樂坊後院面向湖的一側,從後門進了樓。
錢淺和徐芷蘭正在陪樂師們在台上排練,甯親王示意姚菁菁不要打擾她們,二人就近坐到了大堂的散坐上。
錢淺坐在正中間,面前擺着一架筝,徐芷蘭則抱着琵琶坐在她旁邊。七八個人圍坐在她二人面前,有筝、有琴、有笛、有箫、有二胡、有鼓、甚至還有編鐘。
她全神貫注,并未注意姚菁菁與甯親王二人,隻對衆人說道:“好,咱這次試一遍編鐘起調,然後二胡加入,第一小段過後依舊是筝做主旋,琵琶配合,然後繼續二胡。第三段竹笛做主旋,二胡為輔,鼓聲漸漸加入,最後大家一起進入高潮。看我動作,找到節奏。”
“記住,落入凡塵,擡頭看到的不是雲,而是天,磅礴的氣勢一定到到位。來,起!”
随着她一聲令下,編鐘清脆的聲音漸起,一小段輕快的笛聲後,二胡聲加入。
甯親王從未想過,二胡可以演繹出這樣輕快的韻律。随後古筝奏響,幾種不同樂器聲音交疊在一起,令人耳目一新。
她的手指輕指向某個人,一擡,那人便啟奏,一壓,那人便撤下。而後她手掌上翻、一擡一抓,所有七八種樂器一同漸入高潮部分,鼓聲的加入,更是讓每個節拍都好似敲擊在人的心房之上。
大氣的韻律伴随着鼓聲,當即讓人有了一種沖破雲霄的磅礴氣勢!
甯親王幾乎一眼就确定了,中間那名女子就是逍遙。雖然她隻在高潮的時候跟着彈奏了一段古筝,但那娴熟的技藝和手法,加上沉浸其中、享受韻律的神态,讓她看起來是那麼與衆不同、閃閃發光。
甯親王終于相信,不是她去結交權貴,而是權貴來結交她。
曲子最終又以竹笛輕快的聲音收尾,像是一尾魚高高躍起,穿過雲層飛上天穹,遨遊盡興過後,再次落回大海。整曲下來,酣暢淋漓之感盡數表達出來。
錢淺覺得這一版頗為滿意,剛想問徐芷蘭感覺如何,姚菁菁便使勁兒鼓起掌來,大聲道:“太好聽了!這一版比我上午走前聽的那一版還要好!你們太棒了!”
錢淺這才看見姚菁菁身旁坐着個陌生的女子,她走上前去,對姚菁菁小聲提醒:“注意形象。”
姚菁菁差點忘了身旁的甯親王,縮了下脖子,“哦。”然後立即恢複大家閨秀的姿态,為二人引薦道:“這位是甯親王,這位便是我們浮生樂坊的逍遙坊主啦!”
錢淺微感詫異,甯親王?不就是沈望塵的母親?
她連忙見了禮:“見過甯親王。不知親王大駕光臨,恕我等怠慢了。”
徐芷蘭也向她見禮:“許久不見,姑母身子可好?”
“很好。”甯親王輕輕颔首算是回了禮,臉上挂着冷淡的笑容問:“我想與逍遙姑娘說說話,不會耽誤你們吧?”
雖是詢問的語氣,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徐芷蘭驚詫地看了眼姚菁菁,又看向錢淺,想阻攔又找不到借口。
錢淺也有些驚訝,但還是平靜地對徐芷蘭說:“芷蘭,這一版就差不多了,你帶她們熟悉兩遍,我先去一下。”
徐芷蘭憂心忡忡地,用眼神示意她别去。
錢淺卻恍若未見,對甯親王引路道:“親王這邊請。”
二人上樓的時候,姚菁菁和徐芷蘭小動作不斷。在她們上到三樓時,姚菁菁突然對二人大喊:“一會兒我備好茶水點心給你們送去啊?”
“不用,屋裡都有。你跟芷蘭吃吧!”錢淺朝二人安撫性地笑了笑。
錢淺關好房門,在甯親王對面坐定。
甯親王想着剛才二人的模樣,笑道:“看來你這兩位朋友十分擔心你的處境。”
錢淺微笑回道:“确實是兩位心地良善的姑娘。”
甯親王仔細端詳着她,笑容從眼中淡去,“看起來,你倒是一點都不害怕。”
“我與親王殿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為何要怕?”
錢淺一邊回答,一邊從容不迫地将壺中的茶葉換上,澆上滾水。她不緊不慢地将剛沏好茶倒進杯中,雙手捧起放到甯親王面前,神色平靜淡然。
甯親王全程盯着她看,忍不住道:“我自诩閱人無數,總能輕易看穿人們想要隐藏的心思。可我在你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
錢淺了然,原來聰慧無雙的甯親王,最擅長的是洞察人心。她坦然道:“可能是因為,我沒什麼想要隐藏的心思。”
甯親王挑了下眉,錢淺覺得,沈望塵挑眉的神韻是随了他娘。
甯親王問:“我十分想不通,姑娘十二歲便取得會試頭名,有如此大才,為何要放棄科考,甘願做個普通人呢?”
沒人喜歡被人背後調查。
錢淺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反怼了問:“親王身懷儲君之大才,又為何不輔佐朝廷,将大瀚治理得更好呢?”
甯親王沒想到她竟敢反問回來,一時間無言以對。
見甯親王被噎住,錢淺也不想讓她太難堪,于是又道:“我與親王的理由大抵是不同的。我不喜歡猜忌、不喜歡較量,不喜歡患得患失,也不想為了所謂的家國大義、民生國情,去耗費自己有限的生命。如今這種生活方式讓我感覺很舒服,僅此而已。”
甯親王看了她一會兒,面容舒展開來,“難怪他們都這麼喜歡你。姑娘年紀輕輕就能如此開闊豁達,連我都要喜歡你了。”
錢淺微微颔首:“您謬贊了。”
甯親王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其實,我是想來跟你說聲謝謝的。”
錢淺不解。
甯親王解釋道:“望塵昨日與我說起,有個朋友告訴他,他名字的含義與他一直以為的不同。我想,那個人應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