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你醒一醒……”
“求你,别走……”
床上靜靜安睡的女子肌膚白若冷瓷,秀發有些淩亂地鋪在床上,看起來凄美而破碎。
最後的日頭徹底消失在平地線,但天色并未黑透。
平地起了一陣風,油綠的樹葉飒飒作響,細細密密的聲音彰顯着夏日的盎然。
所有人都明白,她就猶如被地震掀斷根莖倒下的小樹,随着落山的太陽,一同離開了這個世界。
隻有宋十安還抱着一絲的希望,好像隻要把她種回去,她就會随着明早的朝陽一起,重新睜開眼睛。
*
所有人都想不到,在宋十安的泣泣低語聲中,錢淺突然咳嗽出聲,把堆積在嗓子眼的水咳了出來,随即平靜的胸膛恢複起伏。
屋裡的人徹底驚呆了!
宋十安大喜若狂,大喊:“軍醫!軍醫!”
軍醫無奈地再次面對那具“屍體”,誰料脈搏竟然恢複了,呼吸也有了,隻是十分的弱。
軍醫的震驚比另外幾人更甚,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見鬼一般:“這怎麼可能?!這,這不可能啊!”
宋十安卻急切地下起命令:“快去煎藥!端吃食來!”
錢淺這次的重啟時間格外長,前世今生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上演,割裂撕扯着她的靈魂。所以雖然身體醒了,眼睛睜開了,但魂兒卻沒了。
她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對外界的聲音和畫面完全沒有知覺和反應,所幸身體求生的本能,還是把宋十安喂下的粥和藥都咽下去了。
宋十安惶恐不安,錢淺對他的呼喚全無回應,連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就又睡過去了。
軍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畢竟他沒見過“死而複生”的人,以至于開始懷疑是不是被鬼上了身。
淩晨時分,錢淺猛地驚醒坐起身。
兩世記憶一瞬間紛沓而至,将她的靈魂撕成了兩半,中間連着血肉。随即,那些畫面盡數混雜在一起,不由分說重新融合,一整個血肉模糊。
她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在哪。
她驚懼恐慌、渾身發抖,想要逃離這恐怖的宿命、想要擺脫這永無休止的輪回。
宋十安一直守在她身邊,見她醒來剛剛露出喜色,誰知她卻仿佛看到了全世界最駭人的畫面,吓得瞪大雙眼,雙手捂着嘴巴,淚如泉湧。
“淺淺……淺淺?!是我啊,我是宋十安!”
錢淺卻好似沒聽到,全身蜷縮,抱着腦袋往後退,縮在床腳不停地哭。
宋十安心疼得紅了眼,抱住那瑟縮的一團,才發現她整個人顫抖得十分厲害,不停安慰道:“淺淺,沒事了,沒事了。咱們已經在外面了,你得救了,不會再有危險了……”
他的聲音飄飄忽忽,錢淺分辨不出在說什麼,但他的懷裡好暖,有種讓人心安的氣息。她漸漸安靜下來,雖然還在流淚,卻總算不抖了。
良久,宋十安終于哄她安睡。
*
次日晌午,錢淺再次驚醒。
這次沈望塵也在屋裡,見狀從椅子上站起身,“你醒了?”
錢淺卻反複翻看自己的雙手,似乎難以置信,對着宋十安有些憔悴的臉,顫聲發問:“我為什麼還活着?”
“我為什麼還活着!!!”
凄厲的質問聲裡,帶着濃烈至極的怨恨,驚得屋裡屋外的人都呆住了!
“淺淺……”宋十安有些無措,扶住她的肩膀。
錢淺豆大的淚珠頃刻間落下,神色絕望,揪住宋十安的衣襟崩潰地嘶吼道:“為什麼?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
“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為何我不行!”
“為何偏偏留下我!”
宋十安猛然想起,她曾經說過,每一次尋死都會重新經曆家人慘死在眼前,她曾為此瘋了三年!
他吓壞了,緊緊按住她的肩膀,說:“淺淺,淺淺你醒一醒!那些都過去了!這次不一樣了,你還有妹妹,你……”
錢淺雙眸好似要流出血淚,凄慘地哀嚎道:“我妹妹死了啊!她就戳在那半截樹枝上……嗚……她還那麼小,她還那麼小啊……”
宋十安紅着眼睛試圖喚醒她:“淺淺,不是的,不是的!”
錢淺卻完全聽不進去,凄哀地哭喊:“她就死在我眼前,她死了……爸爸、媽媽都死了……奶奶,都不成人形……擡都擡不起來了……他們死得好慘……為什麼我不能死……我早就該死了啊!”
宋十安緊緊抱住她,“不是的淺淺!你醒一醒,那些都過去很久很久了!這一世是綿綿,你妹妹是綿綿!她活得好好的,就快要成親了!你把她護的很好,你做到了!”
綿綿的名字喚回了錢淺的一絲神智,她的神魂仿佛被生生割裂成兩個,但終究與眼前的世界難以融合。
她彷徨地哭泣,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面對。
宋十安往粥裡加了些麻沸散,哄着錢淺吃了,讓她陷入沉睡。
凝望着她恬靜的睡顔,宋十安心亂如麻,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無力感。
都是真的。
她有過前世,她的家人全部慘死在她面前,她會死而複生所以求死不能,全是真的。
他該如何做,才能幫她抵抗住命運的擺弄呢?
*
宋十安走出房間,沈望塵終于得着機會,問:“她究竟怎麼了?你們到底再說什麼?”
宋十安思緒紛亂,煩悶不已,命道:“來人!帶郡王去休息,不得再靠近此間半步!”
沈望塵被拖走,宋十安還安排了人守在錢淺屋門外,不準任何人再進。
他能聽到錢淺屋裡鬧出的動靜,卻連見都見不到,更是看到了宋十安命軍醫給錢淺的吃食裡下了麻沸散。
沈望塵沖不破孫烨的阻攔,隻能大聲質問宋十安:“你在做什麼?!”
宋十安焦躁喝道:“我在救她!”
沈望塵不明所以,隻覺得宋十安居心叵測,暗中命呂佐調來幾個人手,打算硬搶。
宋十安也不知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他記得,她說那三年裡,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服用一種藥物,類似于麻沸散,讓人安靜不鬧騰的。
他從前無法想象,為何要給活人長期服用那種東西。這兩日他總算明白了,比起讓她崩潰自毀,讓她睡過去好似是唯一的辦法了。
西蜀王庭派來救援巴西郡的人姗姗來遲,得知大瀚安慶侯親自帶軍前來,已救了不少人,便來請見感謝。
宋十安去會見西蜀官員了,沈望塵抓住時機,帶呂佐和幾個調來的侍衛沖進屋裡就要搶人。
呂佐糾纏住孫烨,沈望塵鑽進屋裡,拉起錢淺就想走。
誰知錢淺臉上帶着陌生的期待,“你來殺我了嗎?”
沈望塵渾身寒毛聳立,“你,胡說什麼?我來救你!”
錢淺卻伸手抓向他手中的刀,沈望塵吓得一個回身避過,薅住她的領子喝道:“你瘋了!”
“你殺了我,我就再也沒法逃走了!快殺了我,現在就殺啊!”錢淺神似癫狂,樣子很是可怖,絲毫不見從前的平靜淡然。
她抓着沈望塵的胳膊,說出令人駭然的話語:“你把我的頭砍下來,這樣肯定不會再活過來了!這樣肯定能行的!你動手啊!快動手啊!”
沈望塵驚愕的心膽發寒,一時間方寸大亂,“你,你少在這裝瘋賣傻……跟我走!走!”
宋十安聽到打鬥聲飛身趕回來,直接動手砍傷兩個人,沖進屋裡。
沈望塵有傷在身,也自知不敵宋十安。他直接反手捏住錢淺的脖子,對要沖上前來的宋十安威吓道:“不許過來!”
宋十安果然止步,驚恐地叫道:“别傷害她!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沈望塵捏着錢淺的脖子,看似兇狠,卻不敢下重手。聽到宋十安這樣說,他眼中湧現出凜冽的殺意。
“若我要你的命呢?!”
“可以!”
宋十安毫不猶豫,果然扔下兵刃,張開雙手,束手就擒,“我的命給你!但你不能傷害她!”
沈望塵突然覺得有些荒謬,宋十安囚禁她,給她下藥,卻又願意為她去死?想不到他跟自己一樣瘋!
雖然很想,可他還是不敢當着錢淺的面殺宋十安,于是說:“叫你的人備馬,我要帶她走!”
宋十安急道:“你不能帶她走!就算她想跟你走,也要等她好起來!”
“什麼叫好?被你囚禁到不再反抗嗎?我立刻就要帶她走!否則就魚死網破!大家一起死在這兒!”
錢淺被掐着脖子,臉有些漲紅,含混不清地說:“死……死……”
宋十安簡直要瘋了,額角青筋綻出,急切而崩潰地吼道:“你為何要如此對她?!她已經為你死過一次了!你怎能如此對她?!”
“什麼?”沈望塵渾身一震,他看了一眼的在他手中搖搖欲墜的錢淺,“你說什麼?!”
宋十安紅着眼圈,聲音發顫:“她那日為救你死了!你不是看到了嗎?她真的死了!”
沈望塵渾身的力氣突然潰散,松了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錢淺連站立的力氣都不足,身形搖搖晃晃。
宋十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攬入懷中,“淺淺……”
錢淺靠着他的肩膀,無力地哭求道:“十安,你殺了我好不好……求你……”
宋十安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淺淺,再堅持一下。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錢淺很快昏了過去,宋十安将她抱回床上,扯過被單給她蓋好。
“你在,說什麼?”沈望塵遲遲緩過神來。
宋十安看了一眼還在打鬥的門外,沈望塵立即去叫停了呂佐和衆人。
呂佐先前聽到屋裡有争辯,卻沒聽清弄懂,停下來後立即上前,“公子……”
宋十安卻開口說:“沈郡王,我隻能告訴你一人。”
沈望塵看了眼呂佐,“在外面等。”随即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