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為我梳發,挽上高髻。一個女婢打開圓匣,用木簽挑出一點燕脂,輕手敷在我的唇上,細細塗勻。
鏡中,如冰玉雕成的人偶,完美得毫無生氣。
婢女們魚貫而出,合上房門。我呆望着鏡中美人,目光恍惑。熟悉又陌生,是我又不是我。
怔然良久,手指一顫,紮進掌心。我笑了,笑出了聲,笑出了淚。
高高的梧桐,小小的寒蟬。
一步一步,腳步從背後邁來。下一瞬,我被粗暴地拉/扯,撞上男人的胸膛。男人的目光貪婪,充滿驚喜。大手攬過我的腰,撫上我的臉。“像,真像,一模一樣……”
他将我打橫抱起,緩緩地,放到床上。
“甯荷!甯荷……”指頭一勾,紗帳散落。
眼簾掀開,黑暗降臨。
黑暗,寒冷。
身邊,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父皇?”
視線黑黢黢的,看不出遠近。殿内空空蕩蕩。
“父皇!”
黑暗渾/濁,混淆視野。
涼意從腳底升起,像藤蔓一樣,慢慢爬上心頭。“有人嗎?來人呀!”濃長的寂靜,我在黑暗中踉跄。
“兒呵……碩兒!”女聲,凄切,悠長。
“誰?誰在叫我!"
沒有腳步聲,喚聲卻在接近。
"碩兒!是阿母!"聲音近了,愈近,“阿母好想你!"
帳幔後浮起一點孤光,如螢似火。聲音幽幽凄凄,和着微光浮蕩。
"阿母?我沒有阿母!"
"碩兒!我的碩兒!″
一張女子臉孔,從昏暗中浮出。一縷幽光相伴,如影随形 ; 身姿纖薄,空靈。
那張臉,熟悉到令我血液凍結。我的臉!
似我,又不是我。
與我相似的臉,罩着一層灰暗的白。失色的嘴唇,一口一聲叫着我:"碩兒!阿母好想你!十八年了!十八年!”
她徐徐朝我伸手,似召喚,似誘惑。那手,也泛着慘淡的灰白。
"你!你是……”我怔松地望着她穿着的宮裝。衣裳褪了顔色,像春盡凋敗的牡丹。
“碩兒!我是阿母啊……”喚聲幽幽凄凄,手越伸越近,觸到我的身。
沒有溫度,好像凝固的冰塊。我打了個寒戰。“你是——徐皇後!″
“碩兒!長這麼大,阿母都沒見你一面!”
她的臉在睡孔裡放大。我一駭,即被一股冰冷包圍。"碩兒!″
她面色忽地一變,前一刻還溫情綿綿,下一刻,柳眉豎起,滿臉寒意。"你不是碩兒!”
“我?我是阿碩!”
“不!你不是!"她眼中怒意閃爍,聲音冷如冰雪。
我驚愣。"我是阿碩!我是阿碩!"
"不!你不是!我生的碩兒,我不會不認得!”她睜着眼,臉色兇狠起來,美麗的臉,霎間變得可怖,"你不是碩兒!你是狐媚!迷惑聖心的狐媚!″
她的話又冷又尖,我心口一涼,呆滞地望向她眸底的陰毒。
剛剛還是慈爰的母親,刹間便化作深宮憂怨的婦人。
"我是阿碩!"
“不!你是狐媚!誘惑主上,禍亂宮闱的妖魅!”
“我的碩兒,不會這樣!你就是狐媚!”
"才不是!"我的辯駁蒼白無力,一聲一聲,消散在她冰冷的氣息裡,"我是阿碩!我就是阿碩!”我哭叫着,掌心拄地,刺猬般弓起肩背,似防禦,也似抵抗。
她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長針。“你是狐媚!奪走我的碩兒,還奪走主上!”爪子般的手指,長長尖尖,抓向我的臉頰,“你還我碩兒!”
我吓得閃躲,但她抓住我的手腕,尖長的指甲劃過手背的皮膚。
“你!”突來的疼痛,激起我心底的怒火。面目扭曲的美婦,落在我眼底,好像青面獠牙的鬼怪。
她瞪視着我,眼眶迸裂的兇狠,恨不得将我撕碎,燒成灰燼。
"我就是阿碩!生來就是!"眼看她再次撲來,我的聲音卡在喉間。來不及想,我擡高雙手,箍住她的脖子。
像浸入冰水裡,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
“我就是阿碩!我就是!”帶着萬分委屈,我高聲哭叫,手一亳不敢放松,"我是阿碩!一直是!″
牢牢掐着,一邊哭一邊掐。
帶着十足的惶恐不安,用了全部氣力,盡力地,拼命地。知覺在一點一點麻木。
頭腦開始昏沉,意識漸漸飄散,目力和觸覺全集中在纖瘦柔軟的脖頸。
像烏衣郎說的,很細,很脆弱。
“我是阿碩!我是太子!"手指發僵,我強撐着,嗓子好像充了血。嗓音,溢着血絲,“記住!不是别人,我是阿碩!”
随着她軟倒,我們雙雙砸向地面。
渾身虛脫,我的手依然沒有松開。
"啪!啪!啪!"掌聲響起,一下一下,如雷貫耳,我心神俱震。″太子幹得好!“
猛擡眼,眼角,淚痕斑斑。
烏衣郎立在前方,目光亮灼灼,一瞬不瞬地注視過來。"烏衣郎!"
"我就知道,太子不會令我失望!"他的語調很是輕松,輕松穿/透我的身體,湧/入我的血液,肆意縱/橫。
雙手僵冷,我一絲不動,坐在那裡,滿心灰燼。
"看,不是很輕松嗎?"他抓起我的手,伸長舌頭,在劃傷處舔了一下。一道熱浪滾過。
他又一腳,把女子踹到一邊。
一簇火苗從地上竄起,明亮地跳動,翻卷 ; 我看着女子在火焰中蜷縮,像落葉一般幹枯卷邊,粉碎殆盡。
潰散的心,支離破碎,從眼角奔流而出。他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涼涼一笑,眼神陰鸷。“太子心軟了?心軟就會手軟,什麼也做不成!"
手臂一攬,胸膛貼/上了我,強健有力,凜冽的氣息占滿我的鼻息。
耳中,隻剩了他低啞的嗓音。
“殺了自己的阿母,感覺如何?″
(待續)
(2024年5月20日19:38獨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