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雖然躺在椅上,但經曆甚多,看出了不對勁來,沖着秋嘉年揮了揮手。秋嘉年走過去蹲下來,婆婆側躺在椅上抱着他的頭:“小嘉年呀,别哭啦别哭啦。”
秋嘉年愣了一下,感覺眼裡的熱意瞬間就藏不住了,但他還是咽了下去,聲音沙啞:“我沒哭。”
“沒事兒,這兒還有婆婆呢,等到有時間就多來看看婆婆,好不好?”婆婆拍了拍他的背。
秋嘉年抿了抿唇,使勁憋出一個“嗯”來。
他已經習慣一直繃着了,此刻也無法放松下來,隻能稍微從密密麻麻的思緒中稍微掙脫片刻,就這麼緩一口氣。
她搖着蒲扇給秋嘉年扇風,就像從前來到老街上,秋嘉年偶爾會和這裡的孩子打架,婆婆就扶着他坐到躺椅上,給他擦藥,給他扇風。那個時候攤上的風車轉呀轉,他吃着婆婆給的杏仁糖,黏膩地化在口腔裡,慢悠悠地等着許常爍從旁邊的店裡出來,他會拎着給秋嘉年和秋鳴桐的禮物,開車帶他回家。
祁繹也走過來,拿着竹紮闆凳坐在他旁邊,往秋嘉年屁股底下也塞了一個。在旁邊學着婆婆拍了拍秋嘉年的手:“沒事,你還有我呢,還有孫澤成他們……”秋嘉年感覺到手上的暖意,覺得緩得也差不多了,便站了起來。
“你說婆婆為什麼都是這些價錢。”婆婆忽然開口,她沒有看秋嘉年,隻是有些感念地看着眼前守了幾十年的攤位,語氣有些感慨,“婆婆也不知道,你們現在年輕人的東西太多,一下又網紅打卡,一下又直播……婆婆生活的年代沒有這麼多東西,這人呀有天忽然多了,有天又全不見了,婆婆還守着這個攤,知道這個攤是不會變的。”
“小嘉年也是,有天和婆婆說了一聲再見,跑上車卻沒再見了。”婆婆的語氣很慈祥,沒有責怪的意味,“現在小嘉年回來,看到一切都還沒變,應該會很開心吧。”
秋嘉年想到之前許常爍告訴他,這位婆婆的兒女跑到外地去,定時打錢,人也不回來看一眼。他忽然一哽,對着婆婆低頭道:“對不起,我……”他想解釋回家後許常爍就拖着行李走了,秋鳴桐在不久後失去工作,整個人渾渾噩噩,他得照顧她,小小的孩子忽然就要學着自己買菜做飯,點外賣,坐公交上學,忙得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沒事,婆婆知道小嘉年也不容易。”婆婆擡頭看着秋嘉年,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又笑着看了眼旁邊站着的祁繹,“現在應該是不用擔心喽,小嘉年有好朋友喽。”
祁繹拉住秋嘉年的手,笑得露出了兩顆虎牙,語氣隐隐帶着自得:“那當然!”
秋嘉年捏了捏祁繹的手,果然這人又矜持地飛速放開。秋嘉年看着攤位,注意到一隻仰着脖子,叉腰站着的泥人,覺得它簡直得了某人的三分神韻,便指着泥人道:“婆婆,這隻天鵝多少錢?”
這分明不是一隻天鵝,祁繹順着他指的方向歪頭看了好幾眼,反應過來後憤怒地瞪着秋嘉年。婆婆看出了他倆在打趣,呵呵地拿着袋子給秋嘉年裝起來要遞給他,秋嘉年擺了擺手:“婆婆,這個我付錢吧,再送下去我的良心要漏風了。”
婆婆笑着敲了敲秋嘉年的頭,到底是如她所說般争不過,從兜裡掏出了二維碼。祁繹去搶那個泥人,秋嘉年邊掃碼邊眼觀六路,劈手将泥人奪了下來,緊緊捂在懷裡。祁繹幹瞪眼看着,氣得跳腳,他看着好笑,清了清嗓子:“我決定了,要叫他小意,小意溫柔的小意。”
祁繹哪裡聽不出來他想叫的是哪個繹,還小意溫柔,他恨恨地磨了磨牙:“别讓我有碰到他的機會。”
秋嘉年氣死人不償命:“遵命!”
祁繹擡腿追,秋嘉年立馬跑起來,攤位上的風車轉呀轉,他迎着一條路的秋風向前跑。
直到祁繹受不了,他真追起來能追秋嘉年三條街,但是今天穿着的落肩西裝顯然不适合跑步,最後他不情不願地投降:“行了行了,别跑了!”
秋嘉年才在前面停下來,臉跑得有些紅,撐着膝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裡還帶着得逞的笑意。祁繹大概明白當初的那個小霸王是什麼樣子——應該也是這樣,即便帶了傷,因為赢了也能得意地大笑。即便秋嘉年從不僞裝,他也覺得此刻才看到最接近他内心的一面。
平常的秋嘉年就像包攬一切的鄰家哥哥,仿佛所有困難在他面前都要繞道,祁繹受傷的時候一通電話,他就沒讓他為後面的處理憂心過,孫澤成那個榆木腦袋在平時也被諸多照顧。好像他張開了一雙翅膀,習慣性把所有在意的人庇護在下面。秋嘉年無所不能,祁繹每次看到他解決困難,總會這樣想。
原來他照顧人的習慣是這麼來的,祁繹有一瞬想,秋嘉年太辛苦了,他還不如像自己一樣,又覺得不對,應該像這個年紀的高中生一樣,遇到事情能露出慌亂的一面,能不知所措,能像剛剛一樣顯露出一些悲哀來,而不是豎起了堅實的殼子,看似如沐春風,實則将所有人拒之門外。
祁繹有些自私,他很心疼剛剛的秋嘉年,又有些高興這樣的秋嘉年隻有他自己看到。
秋嘉年忽然走過來,他抱了抱祁繹,将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謝謝。”
祁繹呆了呆,知道了秋嘉年是意識到了他不是真得生氣,那些反應大部分都是裝出來轉移秋嘉年注意力的。祁繹語氣弱了下來,沖着他的肩膀垂了一拳:“我還是有點生氣,不要拿着你的泥人在我面前亂晃。”
秋嘉年笑了笑:“好。”
宴會上看到了孫澤成,他踩着點來,在展示自己敷衍的時候從不敷衍,穿了一身灰格子西裝外套,系上了酒紅領帶,裡頭的襯衫沒能全裹健碩的肌肉,領口的扣子解了一顆,這就顯得領帶有些不協調。連帶着頭發也向後梳,留了一兩绺垂到額前,正意興闌珊地和旁邊的人聊天,轉眼瞧見了秋嘉年,得救一樣打了個招呼,快步向這裡走過來。
“秋哥。”在外人面前,孫澤成還是保持了禮貌,秋嘉年看着他對着身旁路過的一位女士低頭問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行啊,孫子,長大不少,爺爺甚慰。”
孫澤成扯了扯自己笑僵的臉皮,輕錘了秋嘉年一拳:“得了吧,我爸一來就把我扔這了,我都快郁悶死了。”
“茶葉最重要的就是客戶黏性,你爸也想你多和下線客戶接觸接觸。”秋嘉年沒法說孫父不好,畢竟小時候和孫澤成玩在一起的時候,這位慈祥的中年人經常給他糖吃。他有孫澤成是老來得子,剛好事業逢春,當孫澤成是小福星一樣捧着,從小就是慣着長大的。能養成他今天這個爽朗直快,不怕得罪人的個性,他爸在其中功不可沒。
這點孫澤成還是明白的,隻是臉上的郁郁不變:“我又沒什麼天賦,光是那些文件都看得我頭疼了,要我全盤接,他也不怕砸在我手裡。”
“等你長大以後會懂一點的。”秋嘉年沒再像上輩子一樣花心力勸他,孫父也沒有什麼守成的想法,本就是半道白手起家,想得也很灑脫。孫澤成能經營得來就交給他,不能的話他存下來的資産也能養活他後半輩子,至于後人自有後人造化。孫澤成開始不明白這點,後來長大了被人坑去工地一趟,也沉下心來像模像樣地參與進茶葉貿易去,上輩子有孫父護着,倒也沒出什麼岔子。
唯一一次摔一跤大概也是進新市場的時候,沒防着當地販子的陰私手段,單在生意場上出了風頭,下班回家路上就被捅了一刀。孫澤成沒出什麼大事,他父親倒是被吓得出了心髒病,在秋嘉年出車禍前,他父親也還在醫院裡,老人家身子骨似乎差了很多,需要靜養着。
找到警察局,查到源頭是一個下崗失業人員,生活不如意報複社會。孫澤成不接受這個說法,但是也再沒有查到别的。他那時候郁悶得要命,整夜整夜地熬着搶市場,壓低了利潤打價格戰,拼命擠壓剩下經銷商的生存空間。秋嘉年勸了幾次也沒用,那段時間孫澤成又頹靡又振奮的,整個人的精神都不太正常。
總歸無論他想是不想,這個擔子都徹底落到他頭上了。
但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二十三歲的孫澤成面臨的窘境,還不需要十六歲的孫澤成來承擔。
秋嘉年便縱容着孫澤成拉着他到角落邊侃天侃地,他估算着時間,擡手給祁繹發了條短信。祁繹方才去上廁所了,此刻收到位置信息後洗手出來,碰到一個紅着臉跌跌撞撞地走進來的人,下意識地側了身體,卻不想那個人看到自己,眼睛一亮,朝着這邊傾斜身體,開口間酒氣撲到了他臉上:“……大學生?”
大概是祁繹沒有像孫澤成那樣經常來這種場面混眼熟,來這裡的人或多或少也會拉個伴,祁繹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之前在電視上有些眼熟的明星,也有些人摟着年紀小很多的男女,看這個人帶着邪氣的眼神,他知道是被人誤會了。祁繹有些不虞,但沒在面上表現出來:“抱歉,請讓一下。”
“跟着誰來的?”那個人撐着牆想把他圈住,酒足飯飽的臉上泛着油光,“雙倍的價錢,我買你的晚上。”
如果說剛才那聲還算猜測,那麼這一聲對于祁繹來說就是純粹的侮辱,似乎是看他清潤好看,手上的動作就更顯着急。祁繹閃避過去,臉色很難看,聲音也沉了下來:“先生,我并不想對你動手。”
這人看着祁繹略顯稚嫩的臉,卻覺得這雙低垂的杏眼生起氣來愈發明亮鮮活,他閱人無數,偏偏對生澀和隐忍的類型更感興趣。更何況商場上和道上多的是虛與委蛇,阿谀奉承的人,像這樣敢直接威脅他的人不多,調教起來也會更有趣。他不肯放過這個獵物,伸手想将祁繹攏在懷裡:“乖,跟着我,好處你想不到……”
祁繹眼裡閃過寒光,想掙脫,但卻不想中年人的力氣大得超乎他意料。祁繹的手腕被掐出一圈紅痕,但卻被壓在牆上難以動彈,這種被桎梏的感覺點燃了巨大的恐懼,祁繹耳邊“嗡”的一聲,眼前的影子和記憶裡的影子重疊,心裡那個四處漏風的口子還是被撕扯成了巨大的空洞。男人被紅着眼眶喘氣的祁繹吓了一跳,但是看祁繹在手中忽然垮了力氣,心底的破壞欲卻被完全勾了起來。
正想将像娃娃一樣失神的祁繹攏在懷裡,中年人下一刻卻感覺一股大力從身後襲來,他被人扯着往後退了幾步,但也就晃神了幾步,下一刻他牢牢抓住了揪着他領子的手,笑得有些危險:“怎麼直接動手?”
扯着他領子的人卻松開了,順帶掙開了他的手,轉頭朝着祁繹走去,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沒事吧?”
祁繹低聲無力地喘着氣,聽見秋嘉年的聲音松了肩膀,還斷斷續續地執拗道:“如果你再來晚一點,我已經踹爆他的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