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和心裡焦灼，他已經确定老夫人有事瞞着他了，還是不好的事，甚至連季蘭都不知道。

已經稱得上高壽的老人突然離家幾天，還瞞着親人孩子，又能在哪？

“真的，外婆，你在哪？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電話突然被挂，所有聲音突然消失。

季和怔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重新撥了回去。

電話響了十幾秒才被接起，王媽聲音有些無奈：“小少爺，我陪着老夫人在醫院，您過來吧。”

心裡的預感成真，季和卻沒有猜中謎題的驚喜。

懸着一顆心，季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院。

撇開了手機屏幕，季和真真實實以肉眼再看到季老夫人時，眼眶沒忍住紅了。

病床上老人頭發花白，戴着呼吸機，雙目從他進來後就微微變亮，透出全然的欣喜。

“怎麼回事？”季和坐在王媽騰出的椅子上，握住季老夫人一側的手，聲音微微顫抖。

季老夫人重重呼吸了幾口，伸手想取掉呼吸機，季和慌忙阻止：“外婆！”

王媽安慰他：“小少爺，老夫人是想跟你說話。”

季老夫人點點頭，在季和松開手後繼續取了下來，慢慢調整呼吸後，才開口道：“外婆老啦。”

季和喉嚨梗塞，說不出話。

他知道他的外婆老了。

雖然季老夫人生活優渥，又被人細緻入微地伺候着，她自己也是十分愛幹淨的人，每天穿的衣服都用熏香仔仔細細浸染過，這些讓季老夫人身上沒有晚暮老人的味道，而是帶着令人感到沉靜的木質香。

但她生命流逝的象征又那麼明顯，連季和握住她的手都不敢用力。手中的手掌枯瘦輕盈，布滿褐斑的皮膚包裹着手骨，仿佛随便一折都會斷的枯枝。

躺在病床上輕柔呼吸的老人，卻曾用這雙手抱起過他。

“小和，外婆很幸福。”季老夫人呼吸間似乎有遲滞感，但她的眼神溫暖柔和，“外婆有你和你媽媽，外婆非常幸福。”

季和張嘴欲說，卻被季老夫人溫和地打斷：“你别擔心，外婆沒有生病，隻是行将就木，難免有些不舒服的症狀。”

王媽在一旁輕聲補上：“前幾天老夫人突然昏倒了，醫生檢查了但沒什麼問題，隻是說……”

“我的日子快沒啦。”季老夫人笑眯眯道，“所以呼吸有些困難，但老死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說明你外婆無病無災，順利地過完了一生。”

季和嗚咽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面對親人死亡的預告。

季老夫人溫柔地摸着外孫的腦袋：“我知道阿蘭和你知道了都會難過，所以本想再拖幾天，真的撐不住了再叫你們過來，既能全了我們的最後一面，又不會讓你們悲傷太久，但是我們小和是個敏感的孩子。”

“怎麼能這樣……”季和壓抑着哭腔，“不應該要早點告訴我們嗎？”

這樣他才能多見一見他愛的人。

季和無比後悔，以往的日子中，他和老人的聯系總是隔着屏幕，那些冰冷的圖像就算有再大的慰藉，也比不上親人手掌的溫度帶來的安撫。

季老夫人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語氣更加柔和：“小和，不要自責，是外婆自己選擇不去跟你們住一塊兒，你們外公葬在這裡，我總得陪他。你和你媽媽都做得夠好了，你外公在世時，都沒有你們給的陪伴多，每周和你們視頻的時候，外婆都很開心，沒跟你們視頻的時候，外婆也很開心，外婆過得一直都好，你知道的。”

季和悶悶點頭。

季老夫人愛好廣泛，她喜歡插花，繪畫，喜歡研究茶藝，看史書，有太陽的時候，季老夫人還會和老宅所有的傭人一起，在庭院裡支起幾張桌子，熱鬧地打牌。

她是能夠将自己的心情照顧得很好的人，季和相信他的外婆沒有撒謊。

“外婆愛你們，所以希望你們也快樂，其他都不重要，出于這一點，外婆才想晚點告訴你們。”

季和握着季老夫人的手蒙住眼睛，不想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是我知道了。”

季老夫人開玩笑道：“那可以請你和我站一邊嗎？不要告訴你媽媽，幫外婆保密，這是外婆最後的心願了。”

季和賭氣地撇開臉：“這個不行，我待會就告訴我媽，您還是換個心願吧。”

王媽想打散一下沉重的氣氛，當即對着季老夫人笑道：“這是小少爺被氣着了，又心疼您和小姐，想一家人多聚聚呢。”

“算了算了，王媽你跟阿蘭說一聲吧，”老夫人配合地放棄，又佯裝思考，“那我虧了，我得換個心願。”

季和同老夫人玩起了幼稚的扮演遊戲：“換吧，我阿拉丁神燈一定會滿足的。”

季老夫人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那神燈大人，請問我能看見我親愛的外孫成家嗎？外曾孫和外曾孫女我沒時間等了，讓我看看我好外孫的伴侶吧。”

剛剛還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會滿足季老夫人心願的季和聽到這席話，頓時不受控制地滞了一瞬，大腦突然僵住。

接着，季和瘋狂推演着不同情況帶來的後果。

他要說嗎？能不能說？會不會刺激到老夫人？季老夫人提到了下一代，是不是說明她默認自己會是娶妻生子的？老夫人的時間已經在倒計時了，他敢賭老夫人的承受能力嗎？

那他要撒謊嗎？他可以撒謊嗎？晏景知道了會是什麼感受？

季蘭女士說過幫他說服外婆，有沒有成功？外婆是在試探他嗎？

他要怎麼答？

季和喉嚨發幹，僵着身體微微坐直，他懷揣着不安擡眼，但當他對上季老夫人含笑的眼睛時，心中所有的猶疑慌亂都煙消雲散了。

季和抿了抿唇，正準備全盤托出，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王媽插入：“诶，老夫人，小姐的電話。”

季老夫人伸手：“給我吧。”

季和悄悄閉嘴，暗暗吐氣，他的确松了一口氣。

雖然他相信季老夫人的寬容通透，也無條件相信他外婆對他的愛，但畢竟還是有刺激到老夫人的微小可能，被打岔了也好。

季老夫人和季蘭的對話就簡單多了，得到季老夫人的确認後，剛下飛機的季蘭沒有多說一句廢話，立馬挂了電話，從國外轉頭就打道回府。

季老夫人無奈地沖季和眨眼：“你媽要來收拾我了，希望她看在我時日無多的份上，别罵我太狠。”

看季和開始眼泛水光，老夫人立馬改口：“說錯了，我還能再活十年。”

季和睜着眼微微仰頭：“對，一定有辦法的。”

人類對于死亡總是避諱不已，季和身為走過一遭的人，對死亡這種終極問題沒有太多感覺，他不害怕也不忌諱，當它是個普普通通的詞語。

但當他真正面對重要之人的死亡，他才知道那不是避諱，絕境之時，隻是希望若真的有言靈之力，希望能給他親愛的人再多點時間。

當初等晏景手術結束是，現在也是。

季老夫人說了太久的話，需要休息。

也到了飯點時間，王媽備着有清淡小食，但隻有老夫人一人份，季和便被季老夫人趕着去吃點東西。

季和要求晚上他陪床，季老夫人嫌他小題大做：“我睡覺沒毛病，天天都好好的，你王媽都是睡隔壁病房的，要你陪什麼床？”

但季和堅持，季老夫人拿他沒辦法，叫人把隔壁床給收拾了：“陪陪陪，你陪吧。”

季老夫人願意體諒一下外孫的害怕。

不就是怕她晚上突然睡不醒了嗎？

但季老夫人有直覺，她應該還有一段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