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鼎盛的藥谷一朝沒落,徒留一片殘垣斷壁,流落在外之物不知凡幾,許是什麼人偶然得到了一份毒方,拿來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往事如雲散,再回首,不過徒增煩惱,毫無益處。
即便有心探究,眼下顯然不是時候,相比起來路不明的藥谷之毒,撿回來的青年情況不容樂觀。
這人傷得太重,又從高崖上墜下,傷上加傷,整整一夜的急救不過是讓他将将揀回半條命來,仍需悉心照料。
路遙搖搖晃晃地從榻上起身,眼前忽的一黑,腦海中傳來一陣眩暈,一時失力,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她不得不暫緩動作,狠狠閉上眼睛。
許久不曾如此操勞,她高估了自己的精力,一整晚的凝神專注外加大半天的食水未進,此刻她隻感到虛汗透體,心悸乏力,身體透支的厲害。
果然揀回個麻煩來,路遙苦中作樂地苦笑一聲,若真這麼倒下去,這荒山野嶺之間可不會有第二個醫師從天而降,救他二人于水火了。
從近旁的暗格裡摸出一小塊饴糖壓在舌下,甜絲絲味道在舌間蔓延,将眩暈緩緩壓下。
路遙長舒了一口氣,把浸透了血布衾和白紗拿去焚毀,再把曲針白線一一歸位,收拾到最後,隻剩下從黑衣人身上扒下來的碎的不成樣子的黑衣。
看着破碎,提在手上卻不似輕飄飄的手感,大約是這衣服上縫了許多暗兜,而衣服的主人又往裡面塞了不少東西。
衣服浸透了血又沾了不少泥,破破爛爛無法再穿,可總不能把衣服裡的東西一起扔掉,
路遙皺着眉猶豫半晌,幹脆把它扔在角落裡,等這人醒來再做打算。
清理幹淨東西,屋中濃厚的血氣似乎散去了大半。
依着黑衣人的傷情粗粗開出一張解表清熱溫氣補血的藥方,再按照方子抓取草藥,斟酌着調整用量,拿着包好的藥包去竈房煎藥。
離開前,路遙最後朝榻上遙遙望去一眼。
素色的棉褥上,身形修長的青年安安靜靜地趴卧在被褥之間,睡得很沉。她在這屋裡來來去去,免不了會弄出些許動靜,卻不曾驚動他哪怕一下。
大約是不會出什麼事情。
這麼想着,路遙小心掩好了門。
把切好的藥材置入水中浸泡半柱香,随後用大火将水燒開,煮沸之後改為小火慢煎,使藥性充分融進湯汁,等待的功夫還能順手熬一碗白粥祭一下五髒廟。
都是些做慣了的事,忙碌地間隙,路遙扇着扇子顧看火勢,不免又想起了被她撿回來的黑衣人。
這人身上有很多傷,不隻是那些新鮮還在冒血的、險些要了他命的傷,而是更陳舊、更久遠。
慘白的疤痕猙獰地趴伏在殘破的軀體上,一如身體的主人般安靜而沉默,單路遙能夠辨認得出的,就有數道雜亂的鞭痕。時間洗去傷處淋漓的鮮血,而隻留下些微凸起的白痕,然而想要留下這樣的痕迹,當初必定是皮開肉綻、傷至白骨,除此之外的劃傷燙傷、緻命的不緻命的,不一而足,密密麻麻,幾乎遍布每一寸皮膚。
一個人到底要受多少次傷被傷害多少次,才能在身上留下如此之多的烙印?
而在如此多的傷害之後,這個人,他竟然還活着……
是誰家養出來的死士吧。
很久之前,路遙曾聽師父說過,為保守秘密,權勢顯赫或富甲一方的人家會選擇培養死士暗衛,專挑不記事的孤兒從小培養,用最嚴苛的規矩消磨自我,用最繁重的訓練錘煉武藝,再用最殘酷的刑罰抹去做為人的本能,
如此打磨十載光陰,方才能鍛出一柄趁手的兵器,絕對的忠心,絕對的鋒利,絕對的趁手。
稀奇的是,花費如此之多的時間和精力,好不容易磨出來的兵器卻往往得不到主人的小心愛護,随手折損的不在少數。
歸根結底,大約是這些死士不值錢吧。
十載光陰鍛出的兵器不止一把,即便折了也可以輕易補上,有誰會去心疼和在意唾手可得的、可以随意替換随時補充的工具呢。
就是不知道被她撿回來的這個又是出自哪家?
淩亂的思緒越飄越遠,漸漸不着邊際,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越搖越慢,安逸的環境放大了累積的疲倦,路遙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清苦的藥香盈鼻,熏得她整個人飄飄悠悠,如在雲端,
然後在腦袋重重一點時伴随陡然的失重瞬間驚醒。
“我的粥……我的藥!”
路遙匆忙丢開團扇去掀砂鍋的蓋子,好在藥汁尚未熬幹,熱騰騰的白粥也僅僅隻在鍋底糊了一層而已。
“……還好還好……”
拿濾網濾去藥渣,隻剩下冒着熱氣的黑色藥汁,算算時辰,差不多到了該喂藥的時候。
小心端着藥碗返回藥房,還未靠近,便見本該緊閉的木窗大敞,随風發出“吱呀”的聲響。
路遙心中陡然一驚,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屋前,推門而去。
屋中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再細細一看,牆邊的碎布黑衣也消失不見。
把藥擱在桌上,她走到窗邊仔細查看,很快就找到了凹槽隻剩下半截的插栓,在窗檐下還看到了一處不甚明顯的擦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