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輕語将路遙喚醒,榻上整理衣襟的青年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手上正捧着一把裁剪紗布的小剪刀,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想得出神,一個沒留神,手差點撞在剪刀的刀鋒上。
路遙拿過剪刀,點了點頭,随口道,“多謝。”
邊說邊把東西收攬進木盒。
随後,她仰頭望向青年,視線落在實處的瞬間,原本該出口的話忽地被她忘在了腦後,脫口而出的是另一句,“你在害怕?因為……我?為何?”
邵衡的表現其實并不明顯。身着純白亵衣的青年眼眸低垂,垂手而立,半散的黑發順着脖頸垂落胸前,沉默又鎮定,通身未曾洩露半分怯意,
偏偏,二人一站一坐,路遙隻需稍稍擡眼,就能将對方想要掩藏的情緒看得分明。
她看得到顫抖的眼睫、抿緊的唇、緊貼身側的手臂,順着這條有形的線,輕易就能拽出被青年小心翼翼掩蓋在平靜外表下的那份無形的倉皇與不安。
這可真是沒有道理,路遙疑惑。
她于林中獨居日久,幾乎從沒有留人在這屋裡過夜,更别說是一個死士,一個亡命之徒。本該隻屬于她一個人的地盤忽然多出個大活人來,難道不該是她感到無措不安嗎……哪怕這人是她自己決定留下來的。
深埋内心的不安就這樣被指出,少女簡單的幾句疑問甚至都算不上什麼斥責,落入邵衡耳中卻不啻于鞭撻靈魂的诘問。
醫師大人會不會覺得他不識好歹?會不會覺得他想要逃走?會不會覺得那些“任憑處置”的話都是為了活命的權宜之計?
陡然的顫栗自後背騰起,逼得他必須咬緊牙關才能不讓驚惶溢出嘴角——他沒有想要逃走,他想要留下,哪怕留下的結果是他會死,
他隻是在擔心,在他違逆大人的意志之後,在他犯下那麼多錯後醫師大人會趕他離開。
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不會被趕走……
巨大的恐懼猶如千斤重石沉甸甸壓在心口,壓得邵衡幾乎無法思考,隻剩下緊繃成弦的理智勉強維持着搖搖欲墜的平靜表象,一片空白中,身體本能地選擇了最熟悉的辦法,俯身屈膝,深深跪伏下去,“屬下冒犯,請您責罰。”
他還記得,不能稱“大人”,因為醫師不喜。
青年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把路遙吓了一跳,她看着突然矮上一大截的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她隻是出于好奇随口一問,閑聊而已,為何會變成這樣?
是了,這是死士,和常人不同,過往嚴苛到非人的規矩一道一道纏繞在他的身上,灌注進他的骨髓,比精鐵鑄成的鎖鍊更加難以斬斷,
于她而言隻是尋常,于死士而言或許就是無法承受的斥責和審判。
長久的沉默後,路遙輕輕歎了口氣,心中的喜悅随着這一聲歎息盡數流失,隻剩下沉在心底始終無法揮散的無奈,
有個比她更不安更小心翼翼的人在這裡,她哪兒還不安的下去啊。
眼看這人瑟縮了一下,把身體壓得更低,幾乎要沉到地心,路遙揉着額角,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我并無責怪你的意思……你傷勢未愈,最重要的是安心養傷,旁的事……莫要多慮。”
“是。”
見那人應下,路遙短暫地松了口氣,總算想起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我一會兒要外出,估摸着日落才能回來……粥我已經煮好了,就在火上熱着,你别忘記喝……飯後半個時辰記得喝藥,藥就在粥旁邊煎着……”
該叮囑的東西都叮囑過了,盤算一遍沒有缺漏,路遙拿着托盤起身,臨走前實在放心不下,又道,“一定記得護好傷口,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
“是。”
路遙見他點頭應下,這才離開。
“吱呀”的響動中,木門敞開又合攏,失去主人的氣息,屋子陡然之間安靜下來。
他好像又惹得醫師不快,邵衡站在屋裡,透過敞開的窗看着純白的身影逐漸遠去,隐匿在一片碧綠之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收回目光,低下頭,緩緩握緊手掌,
五指随意念收攏,乏力和遲滞之感緊随而至。
好刀尚且需要時時擦拭保養,武功的維持更需要日日勤加修煉,他受傷太重、不良于行,無論是身體的反應還是對肢體的掌控都大幅滑落,遠不及巅峰。
作為一名時刻遊走于生死邊緣的死士,以命相博是常有的事,稍有差池便會丢掉性命,身為死士,這一身功夫更是僅有的、完全隻屬于他一人的東西,
無論是為了自保,還是為了變得更有用一些,他的武功絕對不能荒廢。
邵衡松開手心,複又望向空無一人的窗外,面無表情的臉上,唯獨一雙黑眸亮如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