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同少女告别,又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屋子的。
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之中,失去内力的支撐,五感變得遲鈍,在猶如死寂的寂靜中隻聽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是他從頭到尾誤會了醫師的好意,倘若他連最後這一點用處都失去的話,在武功沒有恢複的現在,他豈不是徹底沒用了?
還有那個名為阿軒的少年,在他進入客房後不久,阿軒就來敲響了他的門,年紀不大的少年兩手空空,看樣子剛放下行李就抓住機會來找他。
阿軒毫不客氣地闖入房間,沒有在醫師面前的賣乖扮可愛,站在比自己高了足足兩個頭的青年面前也沒有露出絲毫怯意,他仰起頭,深棕色的眼睛在燭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無形的視線帶着最苛刻的審視,如同鋒利的刀劍刺入青年的身體,
這個模樣的少年看起來确實像是一個刀尖舔血的江湖人。
青軒畫坊,邵衡在心中默念這四個字,能加入畫坊,看樣子還和畫坊的領頭人關系匪淺,這個少年說不定就是領頭人着重培養的手下,或是身邊親近的人,總歸地位不低。
并且阿軒和少女認識,以兩個人相處的熟稔程度,認識的時間還不短,至少比他長,少女對阿軒抱有很深的信任,
阿軒對他抱有敵意。
腦海中飛快閃過阿軒這段時間的一舉一動,習慣性地從這些日常的舉動中提取情報,分析到一半他才忽然記起來,他現在并非是在任務中,阿軒是醫師信任的人,而非他的任務目标或敵人,
他不該這樣冒犯。
至于那一點敵意,既然不是本身和他有仇,那就是與醫師有關,邵衡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同樣清楚江湖人、不僅是江湖人,世人對總是幹陰私活計的死士通常都不會有多少好感,
眼下之所以來找他,大概也是抓住少女不在的時機來警告他。
事實證明,邵衡沒有猜錯,
擡頭挺胸企圖威懾他的少年像一隻爪子都還沒有長鋒利的幼狼,嗷嗷叫着企圖恐吓比自身龐大許多的獵物,
“路姐姐可是我們青軒畫坊的貴客,你要是敢傷害她,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會、傷害、醫師。”邵衡回答。
隻是把“傷害”和“醫師”放在一起就已經讓他抗拒到不想說出口,路遙是他認定的主人,盡管沒有說出口,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刀刃再鋒利,也絕不會對準自己的主人。
阿軒對此嗤之以鼻,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說,
就算你不想,你的存在本身已經傷害到少女了。
那些味道古怪的藥汁,那些來自幽冥的追殺讓邵衡無言以對。
在那之後,阿軒沒有再說什麼,暗自嘀咕了一句就離開了他的房間,邵衡卻沒辦法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邵衡低頭出神地望着手心,
白影離開前的威脅猶在耳旁,倘若他不照做,以對方如今的性子,着實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所有事情亂糟糟盤踞在腦海中,攪得他額角隐隐作痛。
他擅長搜集消息,擅長臨機應變,作出決定就執行到底,絕不拖泥帶水,任務鮮少有失手的時候,因此才能從一衆死士中厮殺出來,爬到統領的位置,
然而這一次的決定卻格外的難以抉擇。
邵衡緩緩呼出一口氣,沉下心,盡量抽離情感的影響,把當下所有已知的情報都攤開來擺在面前,
他的傷還需要時間來恢複,白影暫時不會再對醫師出手,醫師、他頓了一下,跳過這一條,
青軒畫坊是江湖上數得着的勢力,幽冥間無事都得退避三舍,如果能得到青軒畫坊的庇佑,醫師安全無虞,
依照理性判斷,他可以跟着醫師,直到抵達青軒畫坊之後再找機會離開,确保自己以及自己帶來的麻煩徹底遠離醫師,
對于一個認識沒多久還差點把她卷入麻煩的人,醫師大概不會記住太久。
邵衡狠狠閉了閉眼睛,緊咬牙關,整個人像一根繃緊的弦,隻需要再輕輕一扯就會斷裂,
可他真的不想離開,想到醫師或許會忘記他,心髒就會感受到細細密密的疼,不劇烈,卻足夠長久,連呼吸都會變得困難。
他大概是病了,邵衡重重喘兩口氣,像溺水的人艱難浮出水面,
又或者在幽冥間帶了太長時間,他已經瘋了,就和白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