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說出口,之後的話也就沒那麼難,剛開始邵衡還能在心裡組織語言,思考邏輯,等他越說越多,越說越順暢之後,什麼語言什麼邏輯,統統被抛到腦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心底被壓抑許久的情感沿着細小的裂縫沖破了整個防線,摧枯拉朽,以不可阻擋之勢如洪水般在他心間蔓延開來,
他有很多話想要訴說,卻又害怕說的太多招來厭惡,
然而少女依舊安靜地坐在他的面前,神情專注地望着他,傾聽着他,眼眸沉靜似水,如最廣闊的海洋和天空,輕柔地拂去他心底躁動的不安,包容他全部的不堪。
擔心被抛棄的驚惶躊躇,被白影威脅時的強自鎮定,痛到極緻時的絕望恐懼,想要留下的強烈祈盼,自覺僭越的自我厭棄,能被醫師撿到的喜悅和慶幸,
以及更久遠的那些,
不得不殺人時的眩暈惡心,習以為常後的麻木冷漠,朋友相聚時短暫的欣喜放松,各自分别後加倍的擔驚受怕,日漸增長的對外界的向往,眼睜睜看着好友逝去時的心如死灰,和刹那之間膨脹到極緻的、想要逃離的渴望。
邵衡已經不記得自己說了多久,從來都沉默寡言的他幾乎要把一輩子的話都在這一刻說盡了,以至于當他終于停下來時已經口幹舌燥得連一個簡單的氣音都發不出來。
“小茶姐姐說的對,阿衡,”路遙身體前傾,抓住青年垂落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掰開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掌心處刻得極深的幾個月牙,“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太輕,你明明有那麼好。”
不是不信任,隻是他把她看得太重太重,又把自己看得太輕太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想看到她受到一丁點傷害,于是一面渴望着靠近,一面卻又不斷地遠離,哪怕深陷囫囵性命不保也在所不惜,
這份不曾言明的、沉默的珍重如今被青年親手捧到她的眼前,熾熱如火焰,耀眼似天光,毫無保留的虔誠讓她的靈魂為之戰栗,
“你明明有那麼好,”路遙用手掌覆上險些刺破皮膚的月牙,握住邵衡的手,在青年慌亂想要抽離時刻意收緊五指,固執地不讓對方逃離,“你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那你要不要聽聽,我看到的你是什麼模樣?”
她看到的邵衡身陷絕境亦不輕易放棄,哪怕重傷瀕死,隻要給他一點希望,他就會掙紮着重新把寸寸斷裂的根須紮進大地,拼命讓自己活下去,
她看到的邵衡哪怕生長于人間煉獄亦不曾泯滅心底的溫柔,他叛出幽冥走上絕路,隻是為了玄廿臨終前想要見到陽光的渴望,為此不惜将自己好不容易撿回的一條命重新置于屠刀之下,
她看到的邵衡簡單直白的太過好騙,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就能換來他幾次三番賭上性命的回護,而這點善意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是幾番糾結才勉強給出的,
路遙伸手撫上青年的臉頰,溫熱的、屬于活人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遞到她的心底,邵衡慶幸能被她撿到,她又何嘗沒有慶幸過那時沒有放任這人死去呢?
“您……”
邵衡側過頭,輕輕枕在少女的手心。
将自己完完全全毫不掩飾地攤開在少女面前後,紛繁的雜念似乎已經離他遠去,前不久還困擾着他的那些念頭,那些來自白影的譏諷,和心底一刻不曾停歇的恐懼在不斷的傾訴中像溪流一樣流走,隻剩下一顆輕飄飄的、如飛鳥般輕盈的心在胸腔裡鼓動,
不論最後的審判是好是壞,無論他會走向怎樣的結局,至少這一刻,他獲得了未曾有過的安甯。
“你看,我遠沒有你想的那麼好,”路遙輕聲道,“我也會擔心你會再一次離開,擔心再也找不到你,擔心你會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還想過,就算你還想離開,哪怕折斷你的羽翼,将你囚禁在牢籠,我也要讓你留下來。”
這是她偶然撿到的一顆蒙塵的明珠,與其失去後追悔莫及,她甯願把人鎖進安全的盒子,邵衡視她如神明,可這般拙劣的心思怎會是神明會有的想法?
“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阿衡,”路遙直視青年的眼睛,平和的語氣背後是山移海轉亦不改其心意的堅持,“你是我撿回來的,那就是我的人,我絕不會放棄,也不允許你放棄自己。我親近的人從來都不多,從前有師父、師姐,現在師父被人殺害,師姐不知去向,就隻剩下小茶姐姐、阿軒還有你。”
“我不會再離開了。”她聽到青年這樣說道。
輕而易舉就聽到了想要的答案,路遙反而有點不敢相信,“什麼?”
“幽冥間動亂,白影身為統領卻接連犯下大錯,已經自顧不暇,”邵衡垂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我早已經叛離幽冥間,這次之後和那裡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他當初既然做出選擇,就從沒想過回去,若非白影威脅,他也不可能自投羅網。現在,他已經明了白影對幽冥間并非全然的忠心,在與青軒畫坊交惡的現在,把醫師的存在上報給司長隻會顯出他的無能和引來高層對他的懷疑,百害而無一利的事白影必不可能去做,
邵衡移動目光,輕易在少女的眼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小小的倒影,
不僅僅是這樣,抛去他不停的給自己找出來的理由和借口,路遙已經用實際的行動不止一次地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放手,
少女用從一而終的溫柔和逐漸堅韌的固執編織成一張捕捉飛鳥的網,而他早已是落入網中隻屬于少女的獵物,
邵衡垂首向路遙俯身跪拜下去,“除了您的身邊,我已無處可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