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之謎,始終于我心頭揮之不去。
為解惑,我再度孤身潛入寒露宮,這回,是避着顔卿與寒露宮一班十六名侍奉在内殿的天子随身侍人等的。
天子阖着眼,似乎已深深沉睡。
我刻意放慢了步子,輕輕地往前走,并不想吵醒雲珏安眠,可正如太後娘娘所言,他的睡眠實在太容易被人驚擾,我才近他的身前,他尚未睜眼,便已然前傾身子一把攥住了我将要偷盜他枕下物件的右手手腕。
天可憐見,我不過假作偷盜,真正的賊,實則是此刻早已逃之夭夭的銘鈞罷了。
雲珏察覺是我,滿懷荊棘的眼眸中疲倦盡掩,深深地歎息。
我驚覺他不過九歲年紀,哪裡有的這許多家國之歎,不意間想到自己,不也是五歲便即掌了齊州的政事,大小巨細無一曾敢行差踏錯,唯恐一步不慎,便是千百黎庶的性命攸關,此刻起,竟忽地起了一陣不小的心潮波蕩,與他有了些同病相憐的親近。
“洛虞公主!”他冷聲,聲線比方才顔卿的眼刀更要寒利三分。
“你怎知是我!”他雖病弱,手勁卻一點不弱,牢牢地抓疼了我寫字的右手,我因礙于禮法,本不欲與他争執,奈何這雲珏死死不肯放手,我張口怒罵:“一朝天子,盡做些強人勾當,以欺淩弱女為平生至樂之事麼?”
他冷笑,回怼我道:“一州公主,翻牆越瓦,以窺探他人私隐為樂嗎!”
我方才那般小心,偷窺之事,竟然連病弱如絲的天子也能知悉了!震驚之下,我思緒百轉直下,目瞪着雲珏口不擇言地道:“你是我的夫君,難道不肯容諒!”
雲珏卻雲淡風輕地将右腿往他那極緻輕軟的榻上一擡,抱腿屈膝道:“誰是你的夫君!”冷冷翻了個大白眼,又輕嗤道:“清瑗公主,怕不是認錯了人!”
我訝于他的敏銳,卻百般慶幸他并未将此事想到父王身上,隻空口認下了這欺君之罪,笑道:“我及笄後,自然要許與頗有名望的公卿王侯的,可如今九州各自為政,若一州興兵,别州必群起相應,皇域乃是非之地,天子乃是非之身,想必縱使是洛虞情願,我那血濃于水的父王,必不願如此葬送我的餘生罷。”
輕言淺笑,将許嫁天子說成是形如棺木,為的是令天子信服我的誠懇,此乃彼時我不曾對雲珏提及的第一重私心,為齊州,我隻得言語誠懇暗自周旋——不論天子是否當真甘為傀儡,将對皇權的算計擺到明面上,總是不智的。
若能與天子達成私交,套出他的心語,這番大不敬之詞,才算值得。
“天惟其道,人惟其是,公主若真有心儀之人,王叔豈能強拗?”聽到許嫁之說,雲珏忽地眼波顫動了極其須臾的一瞬,忽而端正了帝王儀容,莊肅對我說道:“若來日真有這麼一天,他要強逼你嫁,你便來寒露宮尋朕,萬事,朕為你做主。”
九歲的少年,真正正經起來,倒還真算得上一個有模有樣天子儀容,我望着他定定如墨滴一般的眼珠,聽聞此言,忽而又失神了一瞬,瞥見他淨白如泉的眼白,忽地明白了,何所謂“黑白分明”——從前父王授業之時,常言對我道:“'泾渭分明',泾水與渭水尚能分界,人心卻駁雜難辨,猶如一時之風燈明滅,忽而善惡。”可此時面對着這個人,我忽地想道:原來所謂的泾渭分明,不是不可以用于摹人,隻不過世上的人大多懷藏私心,才使得雲珏這般不忍心蒼生受戮的人顯得與世道格格不入,母後皇太後賜他一個“未”字,或許也正因如此。
蒼生不解語,我亦是蒼生。
平心以待萬衆,可以說是無情,也可以定義慈悲。
彼時我尚在年少,總不願将人想得極壞,故此面對雲珏,我隻一意以為他慈悲——不然,何以我與他素未謀面,甚而極可能盜玉,他卻能輕易地道出那一句“萬事為你做主”,而正因有此一句,我對婚嫁之事,方始有所期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論于雲珏還是于我而言,都不過是桎梏。
顔卿随在宴少主後頭,與那位六歲即協理宴州一概政務,現今已調入中樞為天子伴讀的少主爺一道入内,雲漓身後,還跟着他從宴州帶來的貼身侍婢——青鸾。
青草綠如茵,我看見青鸾外綠内黃的搭配,忽地靥生淺笑。
不意,這三人轉頭看我,我卻笑道:“清水碧于天,看來青鸾姑娘與本公主所見略同,”我低眉,仍自抿唇無聲笑道:“如此淺草節氣,正該配抽芽黃柳與青草,女子見事,所謂如此爾爾!”
轉目于我面上的雲珏、雲漓與顔卿,莞然失笑。
我雖是新來宮中,賴了大半個月,實在不能再懶怠下去,想起後日便是授課之期,不由盯着眼前的宴少主與雲珏,打量我這未授課的兩位徒兒,秉性究竟何異。
雲珏笑罷,嘴角尚未合攏,宴少主雲漓辄搶前一步,擋在我與雲珏之間,似生怕我欲生吃了這位虛弱如斯的皇帝陛下似的。我觀他與天子近在僅一步之遠,可謂是擡臂觸手即可及,不免暗笑于他。
雲漓卻不管不顧,轉身對着雲珏嘲諷道:“天子之身,從未曾以'朕'字欺人,怎麼今日一見洛虞姑娘,陛下便'迫不及待',要示好于人家了呢!”
我複驚詫道:“何意?”
顔卿收去放于桌上的一盞玉碗,轉身後對衆人道:“清瑗公主有所不知,咱們陛下人前,從不以'朕'字自居,即便是朝會之時當着滿殿臣工,垂簾在前,母後在側,他隻肯以'我'自稱,素日又不喜朝服,嫌笨且重,故此權隻做布衣打扮,渾不似一個皇帝。”
滿宮之人,唯顔卿不曾與雲珏對視,出口之言,卻分毫不曾客氣。
小皇帝不惱于人前的體面被他的顔姑娘扒了個一幹二淨,隻含笑目送顔卿離去,此時久候在雲漓身後的青鸾終于得了空,顧自張揚道:“我家少主君,雖說名義上隻是協理宴政,可王君經年流連于花街柳巷,自從他四歲時便不管朝政了,”她湊上前去,一雙纖纖若無骨的手軟軟地捏着雲漓的肩,以三分蔑視天子的語氣看着小雲珏,輕嗤道:“不似天子食飽萬事足,少主君四歲起便理宴政了,”話落,似猶覺不足一般地,又重重補加一句:“是主理!不是協理,王君他成日遊玩于曲苑花樓裡,影也不見,”說到此處,似乎是在為雲漓抱委屈,隐含着三分哭腔訴道:“可憐我少主君那麼小的一個人,彼時卻要處理如山的政務......”洛虞一時聽得頭皮有些發麻,意欲出聲止住她說話,又聽人言道:“真難為王君能兩年不歸宴宮,想必是自信我少主人在政務在,才放心遊山玩水去了吧......”
天底下,雲洛虞從未見如此甩袖的父母,遑論雲漓之父,乃是宴州主君。
青鸾言罷,似乎猶嫌不足,輕咳兩聲便又要開嗓,好在顔卿及時歸來,自青鸾身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強行拖出外殿去了,洛虞三人耳邊這才清淨。
雲漓見洛虞在場,似乎有話欲言,拿眼神瞟了雲洛虞一眼,又瞧皇帝,請示天子不知此話該不該當着這位外地來的齊州清瑗長公主說個一清二楚,分白清明。
雲珏道:“血玉失竊,此事清瑗長公主已盡知,你我不必瞞她。”
雲漓聽他直言明白,重重點了下頭,複将手中緊攥着的一卷畫軸展開在雲珏眼前,指着畫軸上的萬萬裡山河定言:“雲氏九州,自始帝一朝起分野,可禮部呈上的九州分野已有諸多疏漏,臣以筆繪圖,将此九州重新展于陛下目下,請陛下過目。”
雲珏定眸于那錦繡之上,忽而失笑道:“你的畫,我不必存疑。”
“天子萬萬驗證一遍為好!”雲漓又搶前一大步,攥住雲珏手腕,低語在他耳邊:“此畫卷納九州山河數以萬計,隻恨不能将萬世千生繪于其上,望陛下好生收錄,勿令天下人懷憂飲恨,臣工拜别!”